皇上的脸铁青,背对着雕花落地窗长久地不出一声。
角落里粗壮的烛身上缓缓淌下滚烫的烛油,烧得正旺的烛火无所顾忌地发出响亮的噼啪噼啪声,映衬出容妃裹着玫红色丝绸睡衣睡裤的身子微微发抖。
容妃长长的黑发垂在两肩,头上没有带任何首饰,只有耳畔的珍珠坠子一闪一闪。脸上的脂粉早洗得干干净净,褪出粉白的皮肤,一双未勾画的眼睛惊恐地垂下,两双细长的手指不安地扭在一起。
“你说的都是真的?”皇上威严的声音缓缓响起。
容妃实在想不通,为何方才还耳鬓厮磨笑容满面的皇上,转眼间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今日皇上看似心情大好,看见容妃正在梳洗,竟然拿起搁在梳妆台上的眉笔,细细替容妃画眉,皇上哪里干过这种女人的事,画的歪歪扭扭,不成样子,惹得容妃嗔怒,皇上倒是高兴地拍着床沿大笑。容妃也是趁着皇上这会高兴的劲儿,装作无意地提起太子那日的荒唐,本是当笑话讲给皇上听的,可谁知皇上的脸一下子变得可怕。
自从攀附上皇后以后,靠着皇后的一手安排,皇上才踏进了这素日冷冷清清的椒翠殿,也是靠着皇后几次三番地提点,自己这个刚进宫不久的妃子,才能很快摸透了皇上的性情和喜好,才能比其他妃子更得宠一点。如今皇上一连数月歇在椒翠殿,日日恩宠有加,容妃不免得意,自以为摸得透皇上的性情,平日里也敢使点小性子,让皇上吃点女人的亏。可如今这一出,却是万万没有想到的。容妃的身子冷得紧紧缩着,又仿佛回到了刚入宫那会的恐惧和无助。
“是的,臣妾不敢妄言,太子的确是在十二王爷的府上,露宿承欢的。”容妃低声说,如今全然没了主意,只好照着皇后教给的话一字一顿地说,连说话的口气都不敢有丝毫改变,生恐露了马脚。
“露宿承欢?!”皇上慢慢重复着这几个字,仿佛要咬碎似的,嘴里哼出一声笑。
容妃只好把那些不堪的细节都烂在肚子里,不敢如皇后交待的那般说得详细。
“你不用怕,细细说来。”皇上的声音传了过来,分明带了几分安慰,却感觉不到一丝惯常的暖意。
容妃一愣,刚想像往常那般撒娇,又分明感受到话里的威严,只要把浑身本事收了回来,不敢有丝毫妄为,只要一字一顿地把听到的那些话说了出来。
“宫人们都说,太子喜好美色,平日里荒唐也就罢了,可谁能想到有这么一出。听说,十二王爷是左拦右拦都拦不住,臊得那些年幼的小皇子们,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了进去。太子爷也真是的,干什么不好,非看上那个市井上买来的花旦,左揉右捏的,让下人们都耻笑了去,惹得闲话纷纷。他自己倒是没什么,年轻人荒唐一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怎么能做这样的事,青天白日,大庭广众的,实在是有损皇上的圣德。更要命的是,底下人的都说太子是八成像了他那个娘……”
容妃自觉说漏了嘴,赶紧刹住了话头,垂下头来怯怯地看着皇上。
“还有呢?”皇上头也没回,冷冷地问。
容妃自觉说了有失分寸的话,被这沉寂吓得乱了分寸,扑通一声跪倒,连连讨饶。
皇上并没有大发雷霆,只是冷冷地问道:“宫人们都说了些什么?”
容妃怯怯地说:“都说,都说太子像了仙逝的陈贵妃。噢,不,不是,是从小在窑子里长大,染了那地方的恶习,不关陈贵妃的事,对,对,是被那些窑子里的老妈子带坏了,不关陈贵妃的事。”容妃自觉找到了合适的解释,连连重复了几遍。
皇上转过身来,笑笑,轻轻扶起容妃,像往常那般揽着她的肩膀,牵在绣花的帏帐里。
容妃被这突如其来的温存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要机械地挽着皇上的手,整整一晚上,睁着大大的眼睛,黑暗里尽是些飘来飘去的无名的影子。
太子的心里乱的很,即使被叠翠狠狠扇了几个大嘴巴子,也愣得忘了生气,只是直愣愣地盯着屋顶描画着游龙戏凤的横梁。
那杯酒里肯定有问题,太子心中暗暗想到,一定是那酒。这帮孙子,竟然下的是****,无色无味的****。谁能想到这个呢?本以为他们是要我的命,可谁能想到,是比这个更狠更阴毒呢?让我自己乱了方寸,让我自己在父皇面前失了隆宠,可又抓不住幕后的黑手。父皇怎么会相信,是那些人下了药?更何况,自己前些日子真的犯过错,那个被叠翠扇了一巴掌的娇媚的舞姬,现在不还关在王府里吗?
太子有些苦笑不得。
他不想理会叠翠的歇斯底里,对眼前这个散乱着头发、眼睛哭得通红的女人没有丝毫兴趣,只是厌恶地看了她一眼。嫉妒已经吞噬了她的理智,她现在恨不得让自己千刀万剐,更别奢谈半点温存和理解。
太子神经质地动了动手指,接过丫鬟递给的茶碗,却并不起身,只是把茶水机械往嘴里倒,淡棕色的水顺着面颊流下,茶叶片子沾在长了毛茸茸胡须的嘴上。小丫鬟怔怔地盯着太子,手里捏着丝帕,却不敢上前擦拭。又不敢走开,只好尴尬地站在太子的床边,不时又悄悄瞄一眼圆凳上掩面痛哭的太子妃。
他们既然敢走这招,把矛头直愣愣地指向自己,明摆了是不怕自己拆穿,又明摆了是打蛇打七寸的做法,一招就要把自己拉下马,不留余地。
太子想明白了这点,心里反而平静了,轻轻合上眼睛,叠翠的哭喊和叫骂好像隔得很远,丝毫惊扰不到他的宁静。
这会,想必父皇已经全知道了。那些好事的人,不知用什么样恶毒而又巧妙的词汇,绘声绘色地描绘着发生在露台上的香艳一幕。太子痛苦地攥进了拳头,指关节咯吱咯吱作响。他又有些恨自己,那些幼时受过的耻辱,那些过往的不堪回首的日子,老鸨的叫骂声,又像就在身边一样,一幕一幕想起。
扑满酒气的男人淫笑着,扑向自己的母亲,母亲痛苦地用尖利的红指甲划破自己的脸,那男人顿时停下了手,惊讶地看着那白皙的精致的脸上流下的殷红的血。自己扑打着,哭闹着,扯那男人的衣袖,却被狠狠地踢到在地,那股皮靴踢到肋骨的钻心的痛,现在似乎依然能真切地感受到。那挂满了红纱帐的阁楼,那些娇笑着的扭着纤细腰肢的女人,那些凶神恶煞的打手,还有老鸨那涂得红艳艳的厚实的嘴唇,就像是一生都甩不掉的魔咒,时时真切地出现在他的梦中。他记得母亲的哭声,那个娇弱的白皙的女人,除了苦苦求饶,就是掩面哭泣,那个无助的身影,时时逼得他透不过气来。
那时,他咬牙切齿地痛恨自己的父亲,那个从来不会露面的懦夫。母亲不止一次地告诉他,要读书,要好好读书,要对得起父亲;要正正派派做人,才能对得起父亲;要不贪小便宜,要进退有节,要学习圣贤,要秉承美德,要出淤泥而不染,每一项庄严的教诲后面,都是母亲描述出的辉煌的父亲的身影。他从小就生活在这巨大而神秘的阴影之下,尽管他从来没见过这个被称作是父亲的人,甚至从来都不知道他是谁,但他始终是一个巨大的谜团,萦绕在他年幼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