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是十一月的天，早晨醒来的时候，突然发现漫天飘雪，地上已是厚厚的一层，向皇后请安过后，披了猩红的大氅孩子般的冲到雪地里。
还记得小的时候，父亲带司马菀在雪天射鹿，司马菀的箭法是很精准的，只是舍不得，总觉得鹿是通人性的，水汪汪的眼睛注视你的时候充满哀怜，实在让人下不了手。不仅如此，还曾为一只小鹿挡箭受伤。后来，父亲为司马菀司马菀在家中建起一个鹿苑，专门喂养和鹿群失散了的小鹿。
九岁时的那个冬天，皇上到司马家探望长姊长乐公主，带来了十一岁的重光。
那是司马菀第一次见重光，一身银色的便装，头戴雪狼皮毡帽，黄腰带，明眸皓齿，安静而恬静，仿若南海水月观音。
当他看到鹿苑里的鹿，眼中泪水满溢，仰天不语，生生把眼泪忍了回去。司马菀在一旁看着他，不知所措。直到他看到司马菀，浅淡的微笑。
他轻轻的说：“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呵气如兰，犹如一阵春季的暖风，夹杂着花香，温和而美好。
司马菀看着他的眼睛，“梅花自是‘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你怎的如此悲伤？”
他长叹一声：“夕颜华兮芳馥馥，薄暮昏暗总朦胧，如何窥得兮真面目。”
后来司马菀才知道，他是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和身世，才不禁想起那薄命的夕颜花，潸然泪下。九岁的司马菀暗暗发誓，此世今生，一定要让他幸福。
恍然不觉之间，闯入一座近似庙宇的圣地，从来不知道这深宫内院还有此类清静之地。门是有些斑驳了的红漆门，墙是有些岁月沧桑了的红色驳墙，上方金色的琉璃也被岁月剥蚀的不成样子，只是梅花庵三个字依旧清晰可见。
司马菀轻轻的推门，“吱呀——”一声，门打开了一扇，她侧身进入，石子小路上有着厚厚的尘土，显然已经很久不曾有人进入，路两旁有些衰朽的枯枝，结挂了蛛网，走近看过，知是梅花枝子，想来这里原是满园梅花的。冬日暗香幽传，清丽优雅，比司马菀那素锦宫的雅致竟也胜得一筹，不禁心中暗惊，此地虽称作庵，但却是佛堂一般，不晓得什么样的人物，在这深宫内院中，竟能有如此闲云野鹤之情，吞梅嚼雪不食人间烟火。
小路的尽头是一座近似寺庙的殿堂，推开门后其中端坐一座玉身金衣大佛，虽已蒙尘甚久，蛛网遍布，但依旧安详慈爱。感觉竟是少了几分神性，多了些仁爱之情，与之前见过的佛像大有不同，眉宇之间有一种熟悉的神情，她说不出来，但是，能都感觉得到。
神竜，佛按，香几等，一应俱全。只是，人去楼空，佛堂空荡。往后走去，只见得两扇上部镂空的朱红漆门，也是蛛网尘土密布的样子。再次推开，已是闺房模样，有着素帐，锦被，红木床上挂着香囊，香囊上是蝙蝠的图案，针脚细致，完全是宫中做活。
旁边是梳妆台，铜镜有些模糊，下面是一支凤钗，司马菀轻轻拿起，拂去上面的尘土，黄金的质地，光芒乍现，惊艳不已，有着金质流苏，白色玉石镶嵌的羽翼精致异常，红宝石的凤目无限炫目。
司马菀把凤钗放入袖中，走出佛堂，太阳已然升起，金色洒满雪地。
随意四处转悠，忽见得远方走来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全是明黄的装扮，太监侍卫开道，中间是金色龙撵，华盖云云。
司马菀心中暗想，此时正是皇上散了早朝的时候。皇上此时定是劳烦倦乏，不知意欲到哪位娘娘那里歇脚。
见得此地人烟稀少，皇上身边也不过是日日跟随的那几个贴身护卫，司马菀嫣然一笑，三步两步走到最近的亭榭之中，扬声唱到：
“我住长江头
君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
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
此恨何时已？
只愿君心似我心
定不负相思意！”
一曲唱罢，转身，已见龙撵停在身后，司马菀一脸惶恐的跪倒在地。
“不知圣上驾临，臣妾粗鄙之声有损圣听，罪该万死。”说罢，缓缓仰头，用一双秋波美目凝视君王。
他有些倦怠的脸上流露出惊讶与赞叹的神情，一把将司马菀搂入怀中。
“朕只知爱妃貌美善舞，却不知歌声亦如此醉人。”说着便意欲携司马菀上撵。司马菀大惶恐，伏地叩首道“臣妾不敢，昔日班婕妤有却撵之德，今皇上比汉成帝圣明百倍，怎可因一时冲动使臣妾背负千古罪名，成为霍乱朝纲，不知大体之人，请皇上成就臣妾清誉。”
他笑了，亲切中不失威仪，有着父亲的慈祥和情郎的英俊。司马菀在他的眼神中迷失，一时忘了身在何处，只是一味的凝望。他已年过半百，战争的风尘和朝政的繁忙已经在他脸上刻下深深浅浅的印记。
他饱经沧桑但却依旧睿智，英勇，权威，英俊的笑容，让司马菀忘乎所以。在很多瞬间，司马菀甚至会忘记自己的身份，忘记自己的身后背负着多少沉重的，可能一辈子都背不起的东西。司马菀怀疑自己爱上了他，尽管在她的心中，他一直是那个对母亲心怀不轨的色迷迷的坏男人。
他附在司马菀的耳边，低声说：“小调皮，这么冷的天，一个人到处乱跑也不怕受了风寒，朕是怕你冷，好心拉你上撵，你却搬来班婕妤的典故来给朕讲大道理。”随后，扬声道，“也罢，朕正想在宫中走走，妤贵嫔，可愿陪朕啊？”他看着司马菀，满眼狡黠的笑意。司马菀羞怯的低下头，默默然曰“诺”。
他令随从退去，只留了张德全张公公在身边。
御花园寒梅初绽，有的红如朱砂，有的白如美玉，还有那腊梅，大老远就闻得见阵阵幽香。
司马菀孩子般的叫着“皇上看那”“皇上您闻多香啊”……他只是笑，慈爱的看着司马菀，就像看着自己的小女儿。或者，伸出手，轻轻刮过司马菀的鼻梁，眼中无限宠溺。
自从母亲去世之后，司马菀的父亲就再也不曾笑过。他面对司马菀的时候，眼中总是有着一种复杂的东西。司马菀知道，他是在寻觅母亲的影子。有时候，司马菀甚至会伤心地想，倘若母亲没有那么美丽，或许，就不会有这一切。或许，司马菀也可以像别人家的小姐一样，每日居于高阁之上，闲情赋诗，赏花作画，管弦女红，享尽父母之爱。哪会像如今，在这深宫后院，无尽的黑暗与阴谋在每一道宫门，每一个墙角，邪恶的酝酿。防不胜防。
可是，这一切都是命，司马菀命中注定要面对这一切，风雨，阴谋，坎坷，还有他的爱。司马菀对父亲的慈爱的渴望超乎想象，可这种渴望也只能够在他这里得到满足。父亲在司马菀儿时的记忆中留下太多太多严肃于苛刻，他希望司马菀优秀，可是优秀是为了什么？他不知道。他只是知道，母亲是优秀的，所以，司马菀必须优秀。他在有意无意间把自己变成了一个雕刻者，而司马菀，便是他做出的母亲的翻版。
父亲是失败的，因为他对权力的恐惧与畏缩。他失去了母亲。堂堂七尺男儿，连面圣责问的勇气都没有，只能在母亲离去后，一个人，暗暗地悲伤落泪，白天还要装作喜气洋洋，迎娶他的新嫁娘。
他为了纪念母亲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司马菀变成母亲般优秀，他时时用心，尽其所能的教育司马菀，培养司马菀，可是到头来，司马菀还是嫁入宫门，成为那个曾经令他悲痛欲绝却还要忍气吞声的无比权威的男人妻子。他彻彻底底输给了权力，输给了司马菀眼前这个对司马菀无限宠溺的男人。
司马菀停下脚步，回凝视他，她的丈夫，他坐拥天下，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江山社稷是他的，世间所有珍宝是他的，所有美好的事物，包括女人都是他的。
他可以随心所欲，可以呼风唤雨。他有着至高无上的选择权，他可以掠夺，被掠夺者还不能挣扎。他在人们的想象中高高在上，有着无可触及的尊贵和崇高，可是此时此刻，他是司马菀的丈夫，司马菀一个人的丈夫。虽然这时间短暂，但司马菀也情愿。
“皇上。”司马菀轻声说。
“何事，爱妃。”他淡然一笑，将司马菀搂入怀中。司马菀小女孩似的，伸手绕住他的脖子撒娇道：“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说罢，笑盈盈的看着他。他亦是微微动容，说道：“朕已是耳顺之年，爱妃才是刚过豆蔻的小丫头，真的不嫌朕老吗？”
他是聪明睿智的君主，虽日日接受他人顶礼膜拜依旧难以释怀岁月之殇。他是明了一切的，虽不说出口，心中却是十分的了然。
司马菀突然感到心疼，把头靠在他的胸口，低声嗫嚅道：“昔日，臣妾观唐史，常常感喟杨贵妃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为何不嫁得青年才俊，要生死相依那无情的三郎。只是到了如今方知，人世间的情意，自是上天注定，是福是劫也只可随他去了，女儿家‘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皇上……”
司马菀仰头，凝视他的眼睛，“臣妾素喜平淡简约，不爱富贵，不慕虚名，司马菀只愿此世今生能和圣上做一对平常的恩爱夫妻，日日夜夜，岁岁年年。”不知不觉中眼中已是温热湿润。他的眸子中亦是晶莹闪烁。
他紧紧把司马菀搂在怀里，司马菀感受得到他的颤抖，他和一个平凡的男人一样，有着有力而强健的心跳，他一言不发，只是单纯地把司马菀抱紧。
**的勾心斗角他不是不知道，他无奈，疲惫，劳累，他已经很久不曾感受到爱情了……
那夜，他叫人拿来万子千孙被，布置了喜烛红帐，完全是新婚洞房的模样。
他将司马菀打横抱起，推门入屋，他在司马菀耳畔低语：“今夜，朕要和爱妃过一次寻常夫妻的寻常新婚夜。”司马菀早已被此情此景熏得醉去，两颊绯红，低头不语。
司马菀知道，此时他不再是司马菀费尽心机的迎合圣意，不再是君威浩荡的震慑，司马菀们只是爱了，竭尽全力。
他的手指柔软温和，有着充满安全感的温度。司马菀的皮肤白皙莹白，细腻如脂，极尽女儿之柔美。在他的怀中，无限娇羞，他是人世间最最威武的男人，司马菀是这**中，此时此刻最受的宠幸的女人，此世今生，能够如此，已是足矣。
次日一早，他在司马菀的服侍下，更衣早朝，早朝刚结束，赏赐便源源不断而来。先是赏赐椒房，再是绫罗绸缎，各色珠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