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于长安,却在将近十五岁时才第一次真正看见它的面容。富丽堂皇的雕梁画栋鳞次栉比,胡姬酒肆的暧昧豪放、文士吟诗作对的乐趣,一眼望去的人们纷纷带着欢愉的笑脸。我那在宫里称得上蓬勃的想象力第一次遭受了惊讶,因为现实已超越了想象使它变得乏味而苍白。
这便是长安,这便是大唐!这是武后掌握的天下,而这些能成为我的么?
“婉儿,到了!”狄仁杰打断了我的思绪。
韦府已经被一干军士层层包围,崇仁坊是达官贵人居住的里坊,王本立的府邸便在西门近处,与韦府一墙之隔,难怪他的嫌疑是最大的。
一个英姿勃勃的年轻将军大踏步迎上前来行礼道:“右羽林卫将军刘幽求拜见狄公。”
我上下打量着他,英俊挺拔、傲然而立,他一脸笑意的看来,狄仁杰说道:“这位是中宫殿的上官小姐。”
他眼睛一亮,略带惊讶的说道:“末将见过上官小姐。”
我微微一福,轻轻地说道:“婉儿见过刘将军。”
狄仁杰“哈哈”一笑道:“幽求,前面带路吧。”
刘幽求点点头,当先踏进了韦府。韦府美丽而安静,走过了前面一重院子,穿过回廊,就是个很大的花园,万紫千红,鸟语花香,三两只蝴蝶在花丛中飞来飞去。一只大花猫卷曲在屋角嗮太阳,檐下的鸟笼里,有一双金丝雀正在蜜语啁啾。
“婉儿,怎么了?”狄仁杰和蔼的声音传来。
我看向前方一个门庭,奇怪的道:“狄公啊,你说一个司农卿就能住这么大一处宅子么?”在我所了解的大唐明文典志礼仪中,小小的一个司农卿是绝对住不了这样的宅院,更奇怪的是这么明显的越矩竟然一直无人过问。
狄仁杰微笑道:“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也许……你自己会明白的。”
见他不愿解释,我也便不再多问。刘幽求在一处房门外停下回头说道:“狄公,便是这里了。”
狄仁杰点点头,推开房门走了进去,我刚迈出一只脚又缩了回来。天!这里可是凶案现场,那……那……我看向刘幽求,他冲我“嘿嘿”一笑道:“上官小姐,尸体已经送往敛房了。”
尸体?首次听见这个词,我浑身打了个激灵,苦笑着走了进去。
“房间的布置很有规划,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狄仁杰绕着屋内转了一个圈,在一处横梁下停下,指着梁上的绳套问道:“韦弘机便是在这里自杀的?”
刘幽求答道:“正是。”
狄仁杰又问道:“是谁先发现尸体的?”
刘幽求道:“是韦府的管家。”
狄仁杰“恩”了一声,仔细的查看着四周,我一直在留意他,这时插话道:“狄公,他是自杀的吗?”
狄仁杰拍拍手道:“还得验了尸才知道。”
我大吃一惊,“啊?!”的一声叫了起来,那么阴森恐怖的事儿,我才不会去呢。狄仁杰笑道:“有仵作验尸呢。”
我愣了一愣,拍着胸脯道:“狄公莫要捉弄我呀。”
狄仁杰微笑着,向刘幽求问道:“账本找到了吗?”
刘幽求摇头道:“今早接到旨意,我便带领羽林卫封锁了韦府和王府,都快翻了个转儿,就没有找到账目。”
我插话问道:“难道账本被烧了?”
狄仁杰摇头道:“韦弘机自杀为何要烧掉账本?”
我想了一想答不上来,这时仵作进来拜到:“启禀狄公,根据小人检验,韦大人的确属于自杀。”
狄仁杰并未露出吃惊的眼神,彷佛一切都是意料中一样淡淡地摆手道:“知道了,下去吧。”
我想想说道:“韦弘机被密告之后便自杀了,而所有修筑洛阳宫的账本全不见了……”
狄仁杰看着我微笑道:“然后呢?”
狄公的眼神充满着期许,“嗯……韦弘机犯的不过是贪污,犯不着以死谢罪呀。”我一边思索着头绪一边说道:“如今账本也丢了……啊!难道账本上有什么秘密不是?”
他眼睛一亮,赞许的道:“那一定是一个足以致命的秘密。”
我点着头又有些犹豫接道:“若这个秘密足以致命,那韦弘机死了账本不就没有用了吗。”
狄仁杰道:“是呀,可问题是这看似没用的账本却不见了,韦弘机即然决意自杀谢罪,那就算账本被我们发现也无大碍吧。”
我敲打着脑袋,突然灵光一闪道:“那一定是有人不愿意我们看见账本!”
狄仁杰拍手道:“不错!为何有人不愿我们发现账本?这人又是谁?账本去哪里了?”
“因为账本上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不仅仅针对韦弘机,可能还有其他的人。狄公!查查韦弘机身前都接触过哪些人应该会有线索。”
在狄仁杰的引导下,我第一次解读案情,颇有些自喜。狄公笑道:“幽求,听见了没?”
刘幽求大声答应道:“末将这就派人前去查探!”
走出屋来,颇有些神清气爽的感觉,我向狄仁杰拜道:“多谢狄公。”
狄仁杰虚扶道:“婉儿你天生聪颖,根本无需我多教,不用谢我了。”顿了顿又道:“你今日暂且先行回宫吧。”
我看了看天色,已经黄昏了,待到入夜钟鼓一响,宫门、坊门都会关闭,想了想点头道:“那婉儿就先行回宫,明日再来拜见狄公。”
狄仁杰道:“明日我便在此等候。”
我上了马车,挥手告别了狄仁杰回宫去了。今日总算见识了狄公查案有多高明,几乎不需要什么证物和问话,随便的就那么转悠了两下便能清晰的得出问题的症结,这边是所谓的手段高明吧。
马车转出崇仁坊时,这才发觉身后跟随着一大队的金吾卫,我心中一跳,冲同坐马车内的一名宫婢问道:“怎么了?”
那名宫婢低头答道:“天后吩咐,一定保证小姐的安全。”
我恍然点头,柔声又道:“你叫什么名字?”这个从头到尾一直坐在马车内伺候的宫女,我竟然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她羞涩地答道:“奴婢名叫团儿。”
我点点头不再说话,撇头默默的注视着车窗外的繁华景象,这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次旅行,我终于见到了长安,终于见到了盛世的长安!它就像一个真正女人那样拥有了那种诱人的被称作风情的甜蜜心情。
我爱长安,我爱这些人儿。
回宫的路还是有些漫长的,御道四周已经不见人影,空旷而安静,只有马车“哒哒哒”的声音,我闲着无聊,向团儿笑问道:“团儿,你是在承欢殿伺候的么?”
团儿恭敬地答道:“回小姐的话,奴婢是在中宫殿伺候的,只是天后常有事吩咐,故此与小姐很少见面。”
我“哦”了一声,这宫婢挺乖巧的,也解释了我每天出入中宫怎么对她就没什么映像,省了我再一次发问,我笑了笑,释然道:“你今年多大啦?进宫多少年了?”
团儿羞涩的答道:“奴婢今年十三,进宫三年了。”
我点点头,打量着她,团儿规规矩矩的坐在那儿,低着头羞怯的偷看着我,我“扑哧”一笑道:“我也就虚长你几岁罢了,咱们可都是奴婢,就别叫我小姐了,若是团儿妹妹不嫌弃,称我一声姐姐吧。”
团儿赫然抬头,面露欣喜地叫道:“姐姐?!真的?”
我抿嘴一笑,心想她倒是挺伶俐可人的,我认真的点点头,问道:“你不愿意吗?”
她拍着手道:“怎么会不愿意,婉儿姐姐可是我们宫女所崇拜的人呢!”
我惊奇的道:“啊?”
她兴奋地说道:“婉儿姐姐年纪轻轻便成为天后娘娘跟前的女官,这可是多少像我这样的姐妹向往的呀。”
我哑然失笑,这也能被人崇拜呀,想想当年自己在南华宫内学馆时,自己崇拜向往的便是武后,想不到今天自己反倒成了她们崇拜的对象,能和武后一样,颇有些令我自得。
团儿高兴地小脸都红透了,原本安安静静、畏畏缩缩地一个人,现在手舞足蹈的讲起宫里的事儿来。我这才发现,原来和太平一起,和众皇子们交好,又被武后所看中,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在她们的眼中都是一种运气和幸福。
“婉儿姐姐,咱们是先回令月楼吗?”
我想了想,出宫之时太平说会去含凉殿,此刻一定在等着我呢,原本她被允诺可以出宫,没想到是我先去了,她一定会发脾气。
“去含凉殿吧。”
团儿答应一声,吩咐马车转入了夹城涌巷,在通往后=宫的大闸门停下,金吾卫寻了卫所去了,我下得车来换乘了早已备好的銮轿,往含凉殿而去。
“婉儿姐姐,奴婢这便回承欢殿了。”团儿一边扶我下轿一边说道。
四周尽是弯着身子,眼观鼻鼻观心恭敬地宫人,天色已经全黑了下来,不知贤还在吗。来含凉殿倒不全是为了找太平,最重要的是,我想贤了。今早匆匆一见,又匆匆一别,不知他还在不在,若是今夜见不着,说不准最近都很难有时候能够再见了。
我让团儿回承欢殿了,自己进了宫门,含凉殿值守的宫人们见到我纷纷恭敬地弯下腰去,我猛然一惊,什么时候自己也能享有这份殊荣了?这不会是他们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是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了,我突然发觉自己竟然疏忽掉了许多的东西。
还未走上台阶,殿内便传来阵阵笑语,太平的笑声尤为的明显,我摇摇头,太平又在折腾人了。一声轻轻的叹气传入我的耳中,让我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脚步,一头闯了进去。殿内众人陡然停止了谈笑,而我的眼中却只有那玉树临风的李贤。
太平绕着我转了几个圈儿,惊奇地说道:“婉儿,你……你……”
我这才注意到他们惊疑的眼神,故意打了个转儿,笑道:“怎么了?不好看么?”
李显愣愣地说道:“好看!”
“呀!怎么你们都在这儿呀。”我扫过众人,这才发现连韦姐姐也在。
韦姐姐走上前来笑道:“这一身还是我们悄悄为太平准备的呢。”
太平道:“婉儿!婉儿!赶紧跟我讲讲,那个什么……什么……查案的事儿。”她激动的拉着我坐下。
我看着李贤,他也正看着我,感受着他目光中的温暖柔和,有一种想要靠在他肩膀上的冲动。在太平一再的要求下,我收敛心神,耐心的跟她讲起了今日的事情。说到狄仁杰只是看了看案发现场便能牵引我得出结论,她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万分地敬佩起狄公来。
李贤道:“狄公断案之名,朝野皆知,婉儿你跟着他可以学到很多东西呢。”
我微笑着点点头,李弘插话道:“那最后有查出来谁和韦弘机交好吗?”
我摇摇头道:“没有呢,当时天色也不早了,狄公便让我先行回宫。”
李弘追问道:“那明个儿你还去么?”
我一愣,一种莫名的感觉油然而生,却说不上来,我笑着答道:“明日一早还要去呢,我也想见识见识狄公怎么查案的。”
李弘点点头不再问些什么,李显对此事明显的不感兴趣,和他的韦姐姐在一旁嘻嘻哈哈的乐呵着。
李旦满脸欢笑的突然插嘴道:“下月初我就得出宫了,过我自己的小日子去了,你们呀!就忙你们的去吧。我说显,你也得赶快咯,咱们出去比比看谁的将军厉害。”
李显“嘿嘿”说道:“就你那将军,哼!咱家的威武将军才不屑一顾呢。”
李旦叉腰道:“你可别小看了,比比才知谁的厉害。”
李贤拉过他说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跟他一样了。”
我也很是纳闷,方才还在听我们谈论有关凶案的事儿,他却突然说到了斗蝈蝈儿,我撇着头紧紧地盯着李旦,他什么时候变得也这般玩物丧志了,一本正经的公子哥儿此刻俨然一副纨绔子弟样儿挂在脸上。难道?……他终究还是不满意武后安排的婚姻,所以用这样的方式来抵触着。
李旦甩开李贤的手说道:“我呀,这叫知足常乐,反正即将出宫了,有些事儿也不是我该管的,也管不着。”
李弘道:“四弟今天怎么这般怨言?”
李旦摊摊手说道:“没有呀,我只是突然觉得这样很累,倒不如学学显,乐得个美人陪。”顿了顿冲李贤笑着说道:“二哥也快享有这般人生了。”
李贤脸色一红,向我望来,我一下明白了李旦的意思,瞬间红到了耳根,埋下头去。太平拍手道:“哦……!原来如此呀,婉儿你好坏,说是来找我的,原来找的另有其人呢。”
我胳膊怂了她一下,阻止她在说下去,谁知太平兴头一上来,跳起来拉着李贤叫道:“贤哥哥,你快说,你们什么时候好上的?你才回来几天呢?”
李贤“咳咳”两声,说道:“莫不是太平也闲不住了?要不要做哥哥的去向母后说说,把你嫁了出去。”
太平愣了一愣,跺脚不依道:“贤哥哥欺负我。”
李旦在一旁一本正经的说道:“咱们唯一的小公主,怎也要找一个好人家吧。这事儿……哎哟!”
太平踢了李旦一脚,他捂着腿闪开说道:“好妹妹,我知道,你怎么也要嫁一个像二哥一样的年轻俊秀。诺诺诺!婉儿比你先一步了。”
李旦大笑着跑到李弘身后去躲着,太平冲他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拉拉我又扯扯贤道:“婉儿,贤哥哥,你们看他欺负我。”
我脸不再红了,他们虽然开着玩笑,总是不离我和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