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三月,大好春guang里,有个人却还散着袍子抱着锦被坐在房里。
书几上碧玉香炉里升起缭缭青烟,将他眉间一道水滴状的墨记映得如钻石般发亮,恰恰好那双眉微蹙,清隽的脸上便又添了些许幽寒。
书案下的地上跪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相较于上首袍子散开的那人,倒是官服齐整,只是伏在地上抖瑟不止。
“你说,你父亲并没有通敌谋逆?”墨印下那双凤眼微睁,景偌吐语,声音微带沙哑。“没有谋逆,你府里那成批的铁甲兵器又是从何而来?他书房搜出的与伽蓝国的书信又怎么解释?”
青年闻言,双肩更是抖瑟了些。“回,回王爷,那铁甲兵器乃是家父,家父为营中新兵所配备,尚有来得及运去屯营。那书信,那书信确是不知,想来定是有人捏造罪证,成心陷害家父,请王爷明查!”他额头撞着地面,没几下那光洁的青石砖上便多出两块血迹来,显见先前已跪了有许久。
景偌支颐望着他,唇角微勾起些冷意。
“大理寺已经将此案反复查了三遍,连递信的细作也都已抓获,人证物证俱在,还要明查什么?”
那青年猛然抬头,眼睛里布满惧意,额上血顺着眉血流下来,看上去甚是凄惨。“王爷!我父亲——真的是被冤枉的呀!”
景偌拂了拂宽袖,再度闭上了双眼,额上细汗渐起。
守在廊下的佩剑青年跨步进来,凑近他主子低声说道:“王爷,宫里派人来了。”
“何事?”他问。
“玄冥国昨日送了大批进供物品,皇上特地派人送了些珍玩过来。另还有‘碧落’醇酒两壶。”
静王爷到此时方半睁开眼,凤目下忽而一道寒光掠现,瞬间又逝。
又过了有半晌,那薄唇一角方挑出丝苦涩,“碧落,碧落,来得真是时候。”
翠绿的液体自壶口倾注入杯,状似琥珀般可爱清透。
景偌晃动杯子,看着酒波潋滟,等口里那股酒液顺着喉咙滑下,醇香中带着涩意的触感渐渐压制了几分心头的锥痛,才缓缓吐了口气,抬起眼来。
“回话,臣弟谢过皇兄恩赏。”说了半句,他又将目光移向地上青年,缓缓道:“那么,镇远大将军齐诺通敌谋逆,其罪本当连诛九族,今臣弟钦佩皇兄为君仁厚,是以改判由他一人领罪,三日后于刑场凌迟处死。命,齐诺之子亲自监刑。齐府余等刺黥为奴。”
微哑的声音懒洋洋回荡在屋里,低沉却又足够让侍卫听得分明。
侍卫俯首,将壶放下,递上帕子轻拭他额角。
堂下跪着那人便是齐诺之子,听到宣判时已然昏死过去。父亲被判凌迟,儿子却要从旁监刑,眼瞧着那肉被三千刀割下为止,这刑罚当真是要命。
但是谁又敢说什么呢?皇帝常年病重,静王爷身任摄政大臣兼任大理寺卿,总揽朝纲,他决定的事情,又兼证据确凿,便就是板上钉钉了的。
更何况,犯事的又偏偏是宜康先皇后亲手提拔上来的这个齐诺。
侍卫收了帕子,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景偌有闻,却无力道:“这毒虽然厉害,我却还不致死,你又叹什么气。”
侍卫嗫嚅,终道:“此毒虽不真的要命,但王爷此生却要依赖‘碧落’过活,岂非比要命还要厉害。”
景偌忽而不语。
“‘墨殇’即为‘莫伤’,你喝了这杯酒,从此以后便莫要起心伤害我儿子。”
自古宫廷内斗,最终无非是你死我伤,他那几个早夭的兄弟,谁还记得他们曾存在于世上过?相对于曾与他亡母有过交情的先皇后来说,十年前只递与了那杯叫做“墨殇”的毒酒给他,也许尚算是仁慈的。中了墨殇的人并不会丧命,只不过终生无解,而后承受每月一次的锥心之痛而已。
但这毒更妙之处却在于不能对人动情,一旦动情,便有如万蚁噬骨,生不如死。
一个连七情六欲都已缺失不全的人,对龙椅上的皇帝自然造不成多大威胁。
仰脖,酒尽。
这一晃便是十年。
十年里除了玩弄权术,顶着第一王爷的名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已再没有别的事情可激起他的兴致。
思及此生未来,多半也是如此。
他扬唇,弹指将炉中香灰击落。
齐诺儿子已经被拖了下去,殿前只剩一室清影。
如果不是那两壶“碧落”来得及时,齐家合府的命便已上了阎王爷的勾魂簿。
“怀恩。”帐幔之下还立着一人。景偌徐徐开口,目光玩味地略往侧望,“你说,今日过后,外边又会有什么传言?”
怀恩想了想,俯首道:“齐诺三十七名幕僚联名死谏求情未准,今日皇帝两壶醇酒,王爷手下便留了情,外边定会顺势说皇帝与王爷兄弟情深,也只有王爷体恤皇帝的恩德,我宁国江山定会永固千秋万代。”
景偌闭目吐了口酒气,睁眼时却轻笑了,绝美脸上明媚如妖,眼底更是露出几分狷狂,“千秋万代!的确是永固千秋万代!”他敞着袍子回身,额间那颗黑印渐渐黯淡,但瘦削身躯之下浑身的气势除了满室生辉,却也带着那么些讥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