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桌案,墨离跪在地下,两只眼睛呈半闭状态盯着地面。
景偌恍若看不见,手里把玩着桌上的紫玉镇纸。
“你原是浬阳府下的县衙捕头?”
“是。庆丰五年圣上修改了大宁律例,批准府衙属下巡捕可招收女子为差官,因为我自小跟着当地一名武师学过些拳脚功夫,我娘便认为我应该精忠报国,前年冬帮我投考做了捕快,半年后蒙上司不弃又升任了捕头。”
墨离察觉眼下还算安全,答起话来便也是从从容容。
“湄州知府之死?”景偌扬起那张荐贴,侧首哼了哼,浅抿杯中碧落。“魔刀门乃江湖贼子,诛灭我朝庭命官合该被杀,你即使已不在职,也该知晓我大宁法则,竟然还有胆子来请求翻案?你就不怕,本王也将你治个伙同草寇扰乱朝纲之罪么?”
墨离叹气,无奈说道:“回王爷,我也不想来,如果不是被逼,我绝不会来的!”
“谁逼你?”
“一个是人称‘离魂剑’的莫复,一个是达摩寺方丈座下的五弟子苦嗔,这两个人我哪里招惹得起?他们拿我娘的性命要挟我,说是杀害浬阳知府的人另有真凶,绝非魔刀门。草率诛杀他们三百四十一口人已经大大危及了江湖安定,让他们感到唇亡齿寒。于是我们想逃也没逃成,这才让他们给逼上京来了。”
景偌瞳孔微缩,“离魂剑,达摩寺弟子?”他了然抹了抹下巴,冷笑起来。离魂剑是江湖上排得上号的剑客,达摩寺也是顶顶有名的行武寺院,一个小小的县捕头倒也果真是惹不起。
墨离不敢回话,由着他沉默,两只眼不经意扫过他玉雕冰刻似的眼鼻,竟然就移不开眼了。
“为何又辞职?”
“唔?”
冷不丁听他问出这么一句话来,出了神的墨离有些不好反应。直到那双寒光逼近,她才赶紧敛去了满眼迷离。
“哦,是这样的,我们县太爷一向跟我不太对盘,就是上回我被调去府衙办案那回,在后院不小心撞见知府大人的小妾跟个男人在屋里床上打滚,然后我吓得尖叫,没想到把在旁边花园与同僚一道散步的知府大人给招来了。我们县太爷怪我不懂分寸,不会处理紧急状况,害知府大人在衙门里没了面子,所以回去后就跟我吵,还说要扣我的薪俸。王爷您想啊,我那点俸禄够扣多少啊?于是我就干脆请辞了。”
屋里另两人听了脸色都有点怪怪的。
半晌,景偌从杯子后面瞄了道眼光过来:“这么说来你还很有点骨气?”
墨离却十分谦虚:“应该的应该的!王爷您过奖。”
怀靖抿着嘴垂了头。
景偌盯了地上的她半晌,忽然朝她勾了勾手指头。等她凑近后,倾身将鼻尖对着她鼻尖,玩味地压低了声音:“你是故意的吧?那小妾竟敢大白天地招姘头进屋私会,而段明春居然一直没发觉,大摇大摆地戴着这个绿帽子,你是故意嚷嚷给这傻子听的吧?”
墨离噎住,眼珠子在睫毛底下滴溜溜乱转。憋了半天,终于被他吐到腮边的气息搔扰得启了齿:“这个,也不完全是……”
景偌仰后,扶着桌案,忍不住失笑起来。
墨离悄悄抹了抹汗,执起壶给他续茶。被他盯了片刻过后,只好败下阵。“王爷你知道了就别戳破了嘛!以后我再见了段大人面该多不好意思。”
景偌止住笑,侧脸甩过来一句冷哼:“你倒是命好得很,段明春丢了这么大个脸,还不计前嫌给你写了荐贴,看来你这捕头在浬阳当得很是威风啊!”
墨离受赞之余却还并不忘本:“哪里哪里,都是大人们肯栽培!”
景偌交了杯子给怀恩,“那么依你看来,这案子我是该同意复查呢,还是不该同意?”
墨离愣了愣,鸡啄米似的点头:“该查!该查!不查我娘可就没命了!”
“你的意思是我该看在你那个娘的份上同意你?”景偌脸上满是讥诮。“这就好笑了!她有命没命跟我有什么相干?”
墨离顿时望着他那张脸无言以对。
传说中的大坏蛋,还果真是坏得没根头发丝儿是好的。
好在他自己又接着说将起来:“如果查了,万一查明凶手另有其人,岂不是说明我大宁刑部全都是些饭桶么?误杀了三百多口人,旨意是本王亲自所下,到时天下人岂非会说本王草菅人命?你说我犯得着拿自己的官誉去冒这个险吗?”
他再度拿起那方雕着栖凤的紫玉镇纸在手里把玩,懒洋洋的声音透过玉雕的镂空处慢慢传来,一字一句都透着那么一股随意。
君墨离微蹙双眉,像是也无计可施。
碰上这样的坏蛋,你有法子才怪。
半晌,她叹气说道,“依民女之见,天下人倒不见得会责怪王爷。湄州知府惨案发生时证据的确不够,但是在场的兰花香却是许多人都闻到了的,魔刀门被称为邪道,在民间作恶多起却并未伏法,即便没杀命官歼灭他们也是应该,所以民女认为即便是证明了他们不是真凶,王爷也并无过错。况且,”她抬头望了望上方,“这案子要复查肯定是不能大张旗鼓地查,等暗地里找到真凶时,再悄悄将之伏法,又有谁会知道这内里乾坤呢?”
晃动着的镇纸在半空停住,景偌从后方探出眯着的一双眼来。
“有点意思。”他扬了扬唇,单手支颐望着她,真个是媚眼如丝。“你说说,为什么不能大张旗鼓?”
“此为翻案,我们先假设真凶另有其人。凶手在现场留下魔刀门的特有兰香肯定是为了嫁祸和迷惑别人,魔刀门伏了法,他也就松了口气。这个时候去查应该是最好查的时候,但若是张扬泄露出去,他势必又会警惕起来。”
景偌不动声色,“听你的口气,你至少是有七八分相信这案子是冤案了?”
“这个么,民女刚才说过了,证据并不十分充足。”她模棱两可地低头。
景偌点头,“可万一查出的结果没错呢?我总不能就这么白白陪你们闹一场吧?你今天居然连我请的歌姬都打晕了,这笔帐我总不能就这么算了。”
“要是没错,民女愿意为王爷当牛做马做奴才!”情急之下,她拍着胸脯保证。“那个,晚晴姑娘那里,我也可以跟她赔不是的。”
景偌意兴阑珊地垂眼:“可是静王府最不缺两样东西,一样是珠宝,一样是奴才。你自认又比别的奴才好在哪里?”
墨离不禁傻眼。
她虽然从小没了爹,但是她娘却是个十分勤劳的人,可惜勤劳的母亲未必会有个勤劳的女儿,她至今连洗碗也尚未学会,在家里甚至连扫帚倒了也不会扶一下,家务方面说她是个白痴半点也不辱没她。所以这个东西还真的是不好比。
景偌面对这从天而降的呆瓜心情却还不错。半晌,他清了清嗓子,慢悠悠开了尊口:“这样吧,你既做过捕头,我就顺便检验检验浬阳府下县衙长官的职务,你若是过关了,我便答应你查查这个案子,要是没过关,你就立即给我离开府去,从此不要再在京城出现。”
“过什么关?”墨离立即支起耳朵。
景偌招来怀恩附耳说了几句,怀恩点头出了门。墨离纳闷中,忽见他又带了三个仆妇兼一只白猫回转,仆妇各着蓝、青、灰色衣衫,怀恩抱着猫,四人并立于一侧。
“听好了!”景偌懒洋洋指着那猫,“三天之内,这只猫会被这三名仆妇当中一人杀死,你可以跟踪也可以偷看,但是到第三天晚上,我要你告诉我凶手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