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时候,天空中飘起了细雨,钱塘城被笼罩在一片烟雨朦胧之中。嫣儿仍然和萧琛同车,只是她的心情十分的低落,此刻看着车帘外的细雨,更加感伤起来。阿宣不认识她了,她可是他的母亲啊,他们的身上流着相同的血,他怎么可以不认得她,这让她伤心极了。
萧琛在车里安然而坐,看着嫣儿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心里的某个地方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触着,这让他有些心烦,干脆不去看她。
眼睛可以由人支配着不看,心里难道就可以真的不想么?也许连萧琛自己也没有明白过来,他这些年来一切的烦躁,不安和痛苦,除了来自于千秋大来未成,还来自于哪里。
人最可悲的不是不知不觉地爱上一个人而不知,而是不知不觉地习惯了一个人而不自知。习惯了把她放在心里,习惯了一有闲暇就去想关于她的事情,习惯了有她的空气,习惯了旁人在他面前提起她的名字。
到了琼华门,嫣儿的心情仍然没有回转。一时间怎么能够回转呢?换作别的人恐怕要嚎啕大哭了,自己的孩子竟然如一个小乞丐般混迹于军营,目不识丁,不善教化,满口恶言。
下车时,萧琛想要扶她,面对着那只伸到面前的手,她视而不见,而是扭头唤着春月,让春月扶她下了马车。
这是无声的反抗。萧琛微瞌了一下双眼,但心情变得挺不错,她终于忍不住了,终于生气了,伤心了,而且还这样表现了一把。比起以前的那些沉默不语,安然自若,简直就是大突破。
这时,远远地看到道潋打着油低伞走了过来,朝萧琛行了佛礼,淡声道:“王爷,朝中使节持了圣旨在大殿恭侯多时了。”
“韩伍婿?”萧琛的眉头立刻耸了起来,沉声问,“可曾说是什么事情?”
道潋看了一眼一旁的嫣儿,仿佛有什么顾忌。
萧琛心烦地摆了摆手,“师傅但说无妨。”
道潋的神色有些异样,迟疑了一会儿,才颔首道:“韩皇后久病不治而薨,大哀。”
仿佛是晴天霹雳,嫣儿的身体一颤,紧紧地抓住了春月的手,指甲深陷,几近将春月的皮肤掐破。
死了,死了,韩若惜,死了……
这些年来,韩伍婿一直各方打听皇后下落,而且也不甘心自己的女儿未成大事就这样消失,便强令宫中各处严守皇后失踪的秘密,而是称病,派了一个宫女每日卧床冒充。
六年了,皇上都要弱冠了,这种戏码也该结束了。
萧琛沉默了,任雨水滴落在他的身上,脸上,一动不动。
“王爷。”道潋唤了一声,将油纸伞遮到了他的头顶挡雨,并小声提醒着,“宫里来的使节还在大殿等着呢。”
萧琛没有说话,点了点头,大步朝景园宫的方向离去。
刘莲漪很是奇怪,目光一直在嫣儿和萧琛之间巡逡,待萧琛走远,她不解地走到嫣儿身前,竟发现她哭了,没发出声音,只是默默流泪。她蹙了蹙秀眉,不解道:“嫣儿,皇后死了你哭什么啊?难不成……你还跟她认识。”
嫣儿怔怔地,抓着春月的手,一边往前走,一边喃喃道:“是啊,认识。”
“什么?”刘莲漪睁大了眼睛,早就觉得嫣儿来历不明,没想到还跟皇后认识,她忙问一旁的春月,“嫣儿说的都是真的吗?”
春月嗔了她一眼,“雨又大了,快回燕园要紧。”
刘莲漪朝着她们的背影呶嘴,百思不得其解。那宫里的皇后到底是什么人,就连萧琛刚才也是怔怔的,仿佛被摘去了心肝一样。
使节被安排到驿馆休息了,萧琛坐在大殿上,圣旨被扔在面前的案上。道潋还未离去,站在阶下望着高高在上的萧琛,欲言又止。
许久,道潋再也忍不住,念了一声佛号问道:“王爷,您想好该怎么办了吗?”
怎么办?
如果这颗棋子还没有出场便失去了作用,
该拿她怎么办?
这个问题,六年前道潋就问过他了。
他的目标是天下,他要做的是九五至尊,他最大的敌人就是奸臣韩伍婿。可韩伍婿身为横跨两朝天子的元老,在朝中为官多年,根基牢固,党羽甚多,要撼动他,若非釜底抽薪之计,决不能一朝一夕完成,也不是三年五载成就,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漫长到,谁都等不起。
刚开始见到嫣儿时候,萧琛就决定了,待他立足稳定能和韩伍婿的力量相衡之时,两军阵前推出他的女儿作人质,以此动摇他的军心,搅乱他的方针,慌了朝中文武,惊了天下诸侯,出奇不意,方可制胜。
刚开始这个想法道潋师傅不太赞同,一是用家眷作人质,尤其这个家眷还有个皇后的身份,太过卑鄙和忤逆。二是会因此落得一个不仁不义的坏名,恐失人心。
可他是萧琛,少年装懦弱扮荒唐,后来抛妻弃子杀仆,早已落得个心狠手辣的名声,他已没了顾忌。他只要拿回原本属于他的东西,他为了这个已经谋划了多年,为了最后的那份胜利,他可以牺牲任何可以牺牲的东西!
这个计划,嫣儿最后的结果,只有一死。他胜了,会杀了她以绝后患,他败了,也会杀了她来刺激韩伍婿。
对于当时才十二岁的嫣儿来说,萧琛的这种计划,太过残忍。但有什么办法呢?
但当知道嫣儿已身怀有孕的时候,萧琛便想到了另一个可以神不知鬼不觉,不落不仁不义名声,有着双重保障的计划。
韩伍婿欺主之心昭然若揭,挟天子而令诸侯,皇后这个位子他绝不会轻易让给旁人。而他只有一个女儿,从皇后失踪宫中却毫无动静已经看出,他不会那么简单地放弃自己的女儿。
于是萧琛就决定了,等待着嫣儿把孩子生下来,不管是男是女(当然最好是个皇子),等待着孩子长大。他会把这孩子培养成一个愚昧无知,却对他相当崇拜的人。然后找个时机将他们送回宫里,这样失踪多年的皇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又回来了,只是性情大变,因为送回去之前他会给她服下一种西域的蛊药,让她惟命是从,伺机杀了韩伍婿,就算是她这里不成功。那个孩子,已经被萧琛培养的只对他死心塌地的愚昧无知的孩子,韩伍婿无法让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孩子留在宫里,只会养入相府,到时候孩子也会要他的命!
致命的,往往是骨肉相亲的亲近之人。
最后他会把孩子推出来,并且推上皇位,再禅位,天下,便是他萧琛的了!
这个计划对于嫣儿来说虽然比上一个残酷数倍,但对于萧琛来说更容易成功。
而如今,宫里一道哀诏,他计划中的主角死了。
一切都成了泡影。
他斜倚在了雕龙的榻上,眉头紧紧蹙着,想起六年前。道潋也是这样问:世事无常,如果最后嫣姑娘失去了作用,或者,王爷还没有用到她就得了天下,那她该怎么处置?
他当时凛着双目,面无表情地说——
杀了她。
甚至那个孩子也杀掉,他绝不会让对他有潜在威胁的人活在这个世界上。
当时道潋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便离去了。
而此时,他仍然立在阶下,望着萧琛,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半晌,萧琛慢慢从榻上站了起来,沉声道:“师傅,这个问题我还没有想好。”
道潋的唇角勾起淡淡的笑意,“王爷,你好像已经无法掌握她的命运了,你已经不再是六年前那个意气风发、专断狠厉的王爷了。”
“不!”萧琛挥袖低啸,额上青筋突起,咬牙切齿道,“我是不甘心,我为她杀了那么多人!我一定会从她身上讨回来的……”
“阿弥陀佛。”道潋微阖双眼念了一声佛号。
萧琛轻笑一声,忽地想到了什么,“师傅,我已经决定了,弃汉中,图荆北。就把她,送给燕王,聊表心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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