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潋含笑退去,萧琛,总算还没有迷失自己,总算还记得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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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这是到秋天了吗?明明刚入六月。可这连绵的雨,使风凄紧,使天凄凉,一番洗尽了六月天该有的明艳。
暮雨潇潇,闺中实在无趣,刘莲漪独自躲在房中观起那本从护院手里没收来的书。不知怎么,与萧强同看时紧张的汗涔涔,独自偷看,却觉趣味无穷,竟然也向往起那书说的鱼水之欢来。
嫣儿在房里独处许久,连小白的亲昵也不加理会了。这会儿,从箱底翻出了古琴,来到了外厅,在窗前坐下了。
“嫣儿,怎么突然把琴抱出来了?”春月见状有些担心地问着,自从六年前那一曲《蒹葭》,萧琛说不爱听后,她再也没碰过琴。
她抬头朝春月笑了笑,面色温柔,“突然想起它,就拿出来了。嫣儿没事,春姐姐不用担心。”
她越是这样,春月越觉得她有事。从兵营归来,她便沉默了,今日发生的事情太过突然,也太过意外,许是再能忍的人,也要崩溃了。何况,她只是个弱女子,这些年来,她的默默地爱着,默默地恨着,默默地承受,她看似什么都不理会,心却细腻极了。她什么都看得到,什么都感受得到,什么都察觉得到。她的内心深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奢望,奢望萧琛能真的忘记她是韩若惜,只记得她是嫣儿。奢望着萧琛把她养在身边并不只是因为她之前那特殊的身份,并不是只是完全为了利用她。甚至奢望着,萧琛能对她产生感情,但她知道,这是根本不可能的。
手按上琴弦,一挑一拔,那简单却直入心腑的音节,瞬间把人带到了六年前。
眼泪。
鲜血。
汇成一条河。
她在其中挣扎,只想有人一个能伸出手来拉她一把,她只是感觉到害怕。
那个挑了她盖头的男人。
那个在酒宴之上用莫测的目光注视着她的男人。
那个颠覆了她命运的男人。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斑驳的月光,仿佛有人在天边吟唱。
那被推开的宫门,那循声而寻的脚步。
芦苇花,漫天飞舞。
嘤嘤的泣声,
那从芦苇丛后探出的泪眼。
——谁在那边?
——大半夜的你在这儿哭什么?
——你是怎么出来的?
大手包裹着小手,伴着夜风,一前一后在回廊上游走。
——那你娘呢?
——被赐自缢。
——殉葬……
孤灯。
锦被。
袭人的气息。
——萧琛。
——你要记得你现在的身份。
——你要把以前的事情全部忘掉。现在,我……只有我才是你的主宰……
凄清的雨夜,绝望的《蒹葭》在行宫上空回荡。
她拼命地弹,仿佛忘记了疲惫,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自己。
春月的劝,春月的哀,春月的忧,春月的泪,她全看不见了。
她以为自己会死在琴上,但没有。
第二天寅时未尽,一夜未绝的琴声便停止了……
萧琛忽地惊醒!老奴鞠着背上前,“主子,天要亮了,您一夜未睡了。”
他晃了晃头,看着桌案旁燃尽的烛火,侧耳听着,问道:“琴声停止了?”
“刚刚停下,想必那姑娘也弹的累了。”
萧琛站了起来,慢慢下阶,老奴欲要跟上,他摆手制止了。一个人出了景园宫。
天色晦暗,还带着雨后的朦胧,空气微凉,散发着一种青草的气息。萧琛的沿着长长的走廊往燕园的方向行进,脚步,越来越快。
守门的侍卫还未到交班时候,一夜大雨全都疲惫不堪,雨一停便相依着靠墙倒下了。萧琛走至园门前,从侍卫身上拿下钥匙打开了园门。
一天一夜的雨,园内落叶满地,小窗紧闭,有人还在梦中。
正厅的门大敞着,榻上春月一手支头沉沉睡着,窗前的琴安然放着,萧琛走过去,却见,琴弦断了,另有点点血迹。
血……
他的眉头一蹙,立刻返身朝着园外走去。飘零的芦苇,纵是无风也呈现出的是飘零之状。他绕过拱桥,分开苇丛,寻找着。
那一抹淡绿,与芦苇无异,却比芦苇的颜色更加空灵。若不是那鲜红的血,他几乎以为她是芦苇,几乎以为他找不到她。
听到了动静,她怔了一下,下意识地将沾满鲜血的纤纤十指藏到了衣襟之下。
转过身来,她和他之间的空气沉静如水。
他的眸子依旧深邃,她依旧不敢多看一眼,她依旧紧张,依旧慌乱,只顾着藏自己的双手。丝毫没有发觉,他已经俯身逼近,捏住了她的下巴,审视着,他的藏品有没有受到损伤。
令他不爽的是,他没有看到什么别的伤痕,只看到她形若桃花如春水潋滟的眸子;看到她娇嫩柔软的樱唇;看到她青丝如瀑,肌肤赛雪;她已然长成绝世美人,纵是这般如小鹿般慌乱,也足矣颠倒众生。
他捏着她下巴的手力道慢慢变小,直至松开。那总是握着三尺长剑掌心生了茧子的手掌有意无意地刮过她的脸颊,竟然刮的她生疼。
这样的红颜,应该据为己有。
他的目光灼灼,看着她。
又不能……
因为,他要的——
是江山。
嫣儿敏感地捕捉到了他眉眼间的变化,她一如开始的姿式跪在他的脚边,仰望着他的俊脸,秀眉微蹙,嘴里轻飘飘地吐出几个字来:“你以为,我会死。”
萧琛拂袖转身,强作冷酷,道:“如果你想让阿宣也去陪你的话。”
好狠的话。
究竟,还是他清醒。
事实就变得残酷。
说罢,他似乎心满意足,拂袖而去。
芦苇丛在他身后随风而荡,渐渐淹没了淡绿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