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是个还未长成的小美人,体态轻盈纤巧,只是那层层叠叠的红在灯火昏黄的客厅里实在是令人眼目顿有轰炸之感。
萧琛举杯的手停滞了一下。这是一个几乎淹没在红色中的女子,不,是血色,是血。他的目光上移,看到她遮脸的白纱,看到一双还带着懵懂的如水秋瞳。他的眉头蹙了起来,如此被包围在血红色中的女子,不该有这样一双眼睛;拥有这样一双清澈的眼睛的女子,不可能弹出绝望到极致的《兼葭》。
“父亲。”她移步上前,向坐在右首的刘定行礼。
刘定颔首微笑,眼角的余光略过萧琛,和声道:“莲儿,快见过王爷。”
内室里,刘莲漪探头看着那一抹红,眼睛慢慢睁大,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扭头朝春月低喊道:“那是…...夺命褶?”
春月一把将刘莲漪拉到身边,正色道:“你不要命了!”
刘莲漪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微张着小口,失神喃喃道:“一种血红色无味的粉状毒药,一袭红的像火的百褶裙,完美的结合在一起,只要有人穿上它翩翩起舞,只需几分钟布料里的毒药便会飘散在空气中,通过鼻腔和口腔进入人的身体,对吗春月?”
春月冷着脸,双手仍然抓着刘莲漪的双臂,淡淡道:“没想到小姐还知道这个。对,你说对了。”
“那她不是会死?在座的人不是都会死?”刘莲漪开始跺脚挣扎。
春月死死抓着她,低声斥道:“已经事先服下解药了,不会有事的!”
“不,我不要萧琛死!”她几乎哭了出来,幸而春月及时捂住了她的嘴巴
随着一声清亮的鼓点,外厅的舞蹈开始了。
咚,咚咚,咚咚咚,鼓声响起,由慢到快,一声赶过一声,催促着她。她是紧张的,不知为什么莫明的紧张,手心里沁出了汗,湿湿的,她悄悄在裙子上蹭了蹭手,娇小的身影便如一阵风般转到了大厅正中,舞袖飞举。随着伴奏的乐声和鼓声,她时而轻盈柔软,时而刚健明快,舞蹈到急处,百褶裙飞扬起来,就像一只火红的蝴蝶翩翩起舞。
突然,一阵紧过一阵的鼓点响起,她这只蝴蝶仿佛拼了命一般,转的越来越快,飘到了萧琛的面前。
接来下该是背向萧琛,向后深深弯腰,用嘴轻轻衔起他面前的酒杯,对着他的手边,迎来满堂喝彩。
可她忽觉气血上涌,胸内难受的厉害,“噗!”地喷出一口鲜血。
旋转的蝴蝶,变成了一片枫叶,轻轻飘飘的落了下去……
满座哗然,萧琛心跳了一下,伸出手去要跃起接住她,只是他还没有站起来,就看到一袭黑色的身影如疾风般从上方旋转而下,一手将那美丽的蝴蝶揽在了怀里,另一只手随即掩住口鼻,朝萧琛道:“主子,有毒!”
萧琛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当即撕破锦袍遮住了口鼻,不知什么时候手中已经多了一把薄如蝉翼柔若绸缎的长剑来,一个跃身到了刘定身前,剑尖直指刘定的喉咙!
“怦!”地一声,通往后室的门被人推开,刘莲漪哭喊道:“爹爹!”
紧接着是更大的响动,藏在厢房后的一百带刀侍卫砍破屏障冲到了厅里!
萧琛看了看刘莲漪,又看了看被薛长歌抱在怀里的红蝴蝶,聪明如他,早已猜到了刘定的阴谋,他的眸子倏然结冰,一个旋身伸臂挟制住了刘莲漪,另一只手中的软剑仍然紧紧抵着刘定的喉咙,朝薛长歌使了个眼色。
薛长歌会意,手指放在唇边吹响口哨,只见几十个劲装黑色的身影如疾风般从天外飞来,落地后自动分成两队,一队涌向了府衙行宫各处,一队则冲进了大厅。
刘定和周师爷看到这一幕,再看看他们安排的那一百带刀侍卫慌乱的样子,顿时没了力气。
人还是学会满足的好。
天下大乱,许多未被诸侯占领的城郡因天高皇帝远皆自立而治,钱塘虽然一直归顺着朝廷,刘定的心里却也一直想着自立而治做自己的土皇帝。本以为萧琛的到来是个楔机,没想到变成了一个笑话!
“莲儿,爹爹不能再保护你了。”刘定看到宝贝女儿心里伤痛不已。
刘莲漪的眼泪如滴水般落下,抓住了萧琛的衣襟咽声求道:“王爷,求你放了爹爹,如果你放了他,我……我愿意嫁给你!”
这位大小姐也太高看自己了,萧琛眉头微挑,嘴角勾出一抹嘲讽,寒凛的长剑旋起,映着如银的月光,仿佛一泓清冽的泉水,骤然倾泻而下!噗地一声,朵朵血花如激射般的焰火,腾空而起!
刘定的眼睛直直望着自己的女儿,甚至都来不及闪烁,就停止了呼吸……
刘莲漪倒抽了一口气,撕心裂肺地尖叫一声,瘫倒在萧琛的怀里。
————
命运的格局往往就是冥冥之中就形成的。
就如最初,一向古板无趣的薛将军会不顾一切地去接住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对于萧琛来说是个意外。
就如最初,萧琛看着那个姑娘被是被薛长歌揽在怀里,而他伸出去的手,就那么空落落地停滞在半空中,心里竟然会有失落,他不明白。
到了最后。
他明白了。
却又不想明白。
假装不明白。
————
春月站在萧琛和薛长歌面前,低着头,“这姑娘明明事先喝了解药的。难道…..”
“难道什么?”萧琛冷冷问。
春月有些害怕不敢直视这位王爷,低声说,“那药很苦,她喝完吐了大半。”
萧琛的手紧紧拳握起来,骨节泛白,双眼盯着春月,咬牙切齿道:“如果她有个三长两短,你就去陪葬!”
春月怯怯地应了一声,进了内室去看情况。
薛长歌仍然穿着盔甲,看着萧琛的眼神有些复杂。他不明白主子的心里在想什么,低声问,“真的不把她送回宫里去吗?”
萧琛从怀里掏出一条白色的锦帕,慢条斯理地把剑上的血的擦去,然后扔了手帕,将剑重新缠到了腰间,微眯起寒星双眸,淡淡对薛长歌道:“从我看到面纱下的那张脸开始,就决定了,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姑娘醒了!”内室里春月低叫了一声。
萧琛的眉尾挑了挑,迈着缓慢的步子进去了,薛长歌紧随其后。
隔着薄薄的纱帐,看不清躺在里面的人怎么样了,只是觉得她很安静,仿佛在怔怔地望着某个地方,又仿佛微瞌上了眼睛。
薛长歌探了探头想看仔细一些,被萧琛的一声轻咳给拉了回来。他的眼睛眨了眨,站回了萧琛的身后。
郎中诺诺地给萧琛行礼,禀道:“回王爷,姑娘虽然中了毒,不过因为事前服了些解药,并无大碍,静养几日便可。只是……”
“只是什么?”萧琛的眉头蹙了蹙,语气有些不耐烦。
郎中摇了摇微叹道:“姑娘竟然身怀有孕,从脉象上来看有两个多月了。”
“你别胡说!”薛长歌瞪起了眼睛。
郎中面露惧色,往后躲了两步,急急道:“将军息怒,王爷息怒,此事虽然有些匪夷所思,但依小的行医多年的经验来看,不会有错的。”
薛长歌看向萧琛,他只是微眯着双眼若有所思。
半晌,才摆了摆手,示意郎中退下。然后俯在薛长歌的耳边做了一个杀的手势。薛长歌微怔了一下,看着主子冷漠的表情,重重抱了一下拳,领命而去。
————
她是死了吗?
还是仍然活着。
活着,想到这两个字,她竟然害怕。
十二岁的她,竟然害怕活着。
在沉睡的时候,她的灵魂一直在挣扎着,如同砥砺在刀刃上,连呼吸都会感觉到痛。她在梦里哭着喊着,她要回家找娘亲,可是父亲变得那么凶,她觉得好陌生,好害怕,又不懂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一向疼爱她的父亲会把她送进那个冷清又黑暗的皇宫里?没有一个人可以亲近,没有一个人帮她,他知道不知道她是受了什么样的欺负,她度过的是怎样漫长又无助的夜晚?
那些不堪的往事,全部都苏醒了,啃噬着这个才十二岁的灵魂,毫不留情。
十二岁,是她生命的分界点。前后的往事,带着青草与血腥的气息,扑面而来,仿若前世今生,被生生撕裂。
爹,娘,小皇帝萧璨,义兄韩誓忠,妙玉坊的师傅曲阳,还有她韩若惜,还有,还有……一双冷漠无情的眸子,在她本来就鲜血淋漓的心上又狠狠留下一个窟窿。
她听到郎中说出“怀孕”二字,只感觉脸颊滚烫,眼泪却冷冷地流了下来。
床帐外,忽听到一个女声恭敬地喊了一声:“王爷。”
萧琛走到了床前,掀开了帐子。
她竟然在哭,没有出发声音,只是默默流泪,所表现出的那种绝望与那张还稍显稚嫩的脸,太不相衬,简直就是一种视觉的冲击。
萧琛紧紧蹙起了眉头,他讨厌看到女人哭,他宁愿看着一个女人在她面前为了邀宠而惺惺作态,也不想看到这种真切的悲痛。
在她抬眸的一瞬间,再次看到了那张比皓月还要明艳的俊颜,发色如墨,面色如雪,五官精致的如同暗夜里的白莲花,尽管他努力做出面无表情的样子,但眼睛里还是闪烁着一种似笑非笑的光芒。
也许他是在为找到了一个对付韩伍婿的宝贝而高兴,假以时日,他定要将韩伍婿一击毙之!
眼前的男子,孤傲,凌厉,冷漠如血,如同暗夜中的魔鬼,浑身散发着冰冷的气息,让人窒息。
就是他,他掉落的那块龙纹玉佩上,清楚地刻着两个字——萧琛。
她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好看的唇抿了起来,目光越过萧琛朝室内看着。
萧琛的嘴角微扬了起来,朝一旁的春月道:“你说她茫然不知世事,什么都不记得了?”
春月点了点头。
她的目光收回,停留在了萧琛的脸上,张了张口,想说,我认识你,我记得你。可她不确定萧琛是否还认得出他,他的表情莫测眼光深邃,她看不出来。万一他记得,再把她送回宫里怎么办?他可是小皇帝的哥哥。那个地方,她不想再回去了。
于是,她没有说话,只是睁着眼睛看他。
萧琛看她的神色也似懵懂无知,点了点头对她露出迷人笑意,“既然你没有过去,那我就送你一个。你是我从大月氏带回来的,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你的一切都是我的。”他说着,抿了抿唇,看着呆怔的小美人,说,“从今天开始,你就叫……嫣。”
他说出这个字,自己也怔了一下,心中竟然有异样的柔软升起。这个美好的汉字,是属于一个美好的女人的,可是她……他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女孩,露出不屑的神色。
“以后你负责照顾她,不能让她随便踏出这个园子。”敛去笑意,他正色对春月说。
春月点了点头,问道“王爷,嫣……嫣姑娘没有姓吗?”
萧琛眯起了眼睛,轻笑了一下,“嫣既是她的名字也是她的姓,不可以吗?”
“可以可以。”春月连连点头,“王爷真是才华横溢。”
这算是第二次生命吗?
这才是她一生的开始。
所有的一切都将与这个叫萧琛的男子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