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年,腊月二十三。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鹅毛大雪如被抖落般的棉絮纷纷扬扬的大团大团坠落,周密而仔细的覆盖着这个世界的每个角落。
我坐在门前粗石板台阶上,一边用树枝胡乱划雪,一边想心事。自从那日昏睡在九阿哥怀中到现在,已经整整过去了二年零三个月。
彼时我是刚刚穿越过来的大龄剩女加乖乖女董知秋,在父母荫庇之下度过了人生中平淡无波的二十八年,除了读书,什么生活技能都没有。
而此时我是江湖中“兴竹帮”的傀儡帮主,行动自有专人监视,上个厕所也有人陪同,人生追求只剩下吃饭睡觉,连书都不能读。
那****醒来时,早已不知过去了多少天,我肓目四顾,身边并无一人,目之所视是佛经古卷,鼻之所闻是木樨檀香,房间里雪窟一般,一色玩器皆无,绝无可能是在宫中,我心里先就凉了一半,便想找个人来问问.
谁知这处只有青灯古佛,沉香锈鼎。墙壁上水迹斑斑,料是下雨漏雨所致,我摸摸索索爬起来,扶着墙寻寻觅觅转出来,希望能碰到个熟人,打听一下端底。
一路走来却并不见人影儿,不知后来怎么绕就绕到前面来。谁承防这寺后头破烂,愈往前走竟愈是齐整.
我转过名为大悲殿的正殿,顿觉金翠辉煌眼目一亮。殿正中矗着的一尊足有五丈高的青铜如来坐像,两个胁从菩萨也是铜铸,座后壁上绘五百罗汉贴金像,也都一个个栩栩如生,天风衣带宝相庄严。
殿庑西侧壁一色水金沥粉,绘着番佛、跟伴、难人、鬼使,都是赤身装扮,戴着护肩、头箍、镯钏、缨络……张牙舞爪的神情诡异。
我大病初愈的人,又走了这许多路,此时只觉气虚沁汗,喘息不止,腹中也渐渐饿上来,寻思着挪出殿外,却见东边斋房精舍外头素幔白幛、灵幡高悬,白汪汪的一片灵棚,纸花金箔在微风中瑟瑟作抖,似为离人之泣。
我依稀听见里间有人声,便扶着墙壁蜇过来,刚到门口,便听一个中年女子声音道:“石松,眼下郭副帮主刚刚过世,尸骨未寒呢你就迫不及待的想当副帮主代理本帮事物啦?你打错了主意,现在小帮主已经回来了,帮中大权自当归还小帮主,你若是想当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哼哼,我凤姑第一个不同意,我手下大义分舵的兄弟可也不服,这南京是我大义分舵的地面儿,装不下你这狼子野心之人,两个山字儿摞一起,你给我出去……
这话还没说完,便听一中年男子气急败坏的道:“凤大娘,你的意思我明白,不过请你注意自己的措词,你是帮中元老,我敬重你,但你这话说的实在是寒人的心,那小姑娘谁也不能证明她真的是老家主的女儿,就算是,她爹是个蒙古鞑子,也不是我们汉人,她自小在皇宫中长大的,鞑子不知道给她洗了多少次脑,难保她不起异心不是,我这也是为了帮中兄弟着想。”
便听见那先头说话的凤姑冷笑道:“这就不劳你费心了,早年老帮主去世,小帮主被送进宫之时,我早已安排了梅儿在小帮主身边日夜照料,不曾有一刻离开过的,你问问她就知道了,再说,小帮主胸前戴的那块玉你不认得?帮中的兄弟不认得?那不是老帮主那块云雾石?”
我一听这话,便如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登时全身冰凉,我这是又进了贼窝了!
我颤抖着掏出胸前那块祖母绿。此时一片乌云刚好将太阳遮起来,手中这石表面云山雾罩,触摸处凉气沁人,可不却是应了云雾石之说,当头棒喝,我登时目瞪口呆。正想着继续听下去,猛的听见屋内一人警觉的喝道:“谁在外面。”
随着这话音,从屋里接二连三闪出来四五个人,都是披麻戴孝,白衣白帽的,见了我,都诧异的失声道:“小帮主。”
从那日起,我便莫名其妙成了这“兴竹帮”名义上的帮主,竹者,朱也,即为兴朱帮,很不幸的正应了我的猜想。
从他们的谈话中,我渐渐知道,原来当年前明朱棣发动靖难之役,当了皇帝后大肆贬杀建文旧部,全部削为贱民乐户,就是现在俗称的贱籍,后来不知怎么成立了兴竹帮,历三百年而传到了现在,先是专门和前明朱棣的后人作对,后来崇祯在煤山上吊之后就又变为和满清皇室作对。货真价实是个反清复明组织。
至于为什么秋月她娘会和索伦在一起,却是个谜。帮中有五大分舵,大忠、大义、大礼、大智、大信,分由五大长老把持,大小事务上自有他们把主意打定了来象征性的请示一下,我也乐得的点头照准,别无他法,谁叫我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无根无底也没有知心人呢!
真是人生起伏不能预料,尘世凋零怎堪风雨。
我抬头望一眼阴郁的苍天,不知道这场雪何时才是尽头,院子门开着,东边角门霍拉一响,传来靴子踩在雪地上的沙沙声,在我身后停住了,我知道这里除了梅儿万没第二人来的,也不回头,默默又玩了半晌雪,方问她:“吃午饭了?”
“属下大智分舵下白云堂堂主艾十三叩见帮主。”
我一回头,见眼前雪地下站着一个少年,十六七岁模样,穿一件白狐风毛镶边的天青缎坎肩,套着玄色府绸长袍,腰间酱色带子上系着一块汉玉,打着米黄色璎珞。再看他长相,美丰姿,修仪表,温文尔雅,气宇轩昂,带笑不笑望着我,华彩四溢。
这个笑容放在他脸上,饶我一带好色女也一阵头晕目眩,定了定神,淡然问他:“什么事?”
他诧异眼神一闪而过,上前一步,刚说了句:“小月子”忽听东边角门一响,梅儿大声道:“小姐,该吃午饭了。”一边说话一边便听见脚步窸窣声响,他便警觉的又退回原位,恭恭敬敬的站了。
我心里忽的一紧,这里人人称我帮主,我虽是不大管事,可底下的人倒都恭敬的紧,连我名字尚且避讳着,每逢八月十五,明明是赏月,下头为了表示恭敬,硬说是“奉月”,这少年又是有头有脸的堂主,怎么上来就直呼我小月子,这称呼连四阿哥也还没叫过我,我也只在牛街清真寺那晚听十四阿哥这么叫过一次,现在他也这么叫,难不成……?
我上上下下打量他一回,他却已恢复一本正经神色,肃然禀道:“刚才属下所说的就是这次年节下大智分舵孝敬堂主的岁租和贡品,这里是清单。”一边说,一边将一张红纸单子递了过来。
我见他胡说八道一通,显然是机锋暗藏,借这话来打秋风的,面上却不露声色,从他手里接过那张纸来看时,大红绒烫面纸上一溜瘦金小楷,甚为端正,上面写着:
大智分舵舵主孟廣宗恭祝幫主新春萬福。承上歲貢五千兩白銀,並獐子四十只、麋鹿四十只、野雞野兔各二十只、時鮮鯉魚二十條......下面洋洋洒洒写了一张大红纸,却是繁体字。
我胡乱溜了一遍,见没上面要紧的,便折了递给梅儿,又瞄了他一眼,见他仍是一副恭肃表情,心里虽是迟疑,仍吩咐他道:“你这单子上比去年少了四十筐供果,别想哄我,回去打理好了再来。”
他诧异抬头望我一眼,点头道:“属下省得了,这就下去张罗,请帮主稍缓几日。”
我摆手叫他去了,方回头随梅儿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