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这样看人甚是不礼貌,将目光微微收回,看四阿哥时,他却并没注意到这尼姑,只望着门外那逶迤而去的队伍,一副若有所思模样向高福递了个眼色,高福会意,一边起身吩咐那老板娘往茶壶里添水,一边走到外边,上前扯住了走在官轿最后的伴当,轻声问道:“喂,兄弟,方才过去的是哪家大人啊?”
那伴当打量一眼高福,见他穿着半旧不新的一件灰府绸长衫,多少天没洗过的一双常见黑冲尼千层底步鞋,嗑着瓜子儿,待理不理说道:“新任县丞,署三河县令,毛宗堂毛大令!”说罢一摇三摆地去了。
高福自打跟了四阿哥,这场面见得多了,什么人没打过交道,也是见怪不怪了,此时见一个伴当都如此傲慢,不由得一怔,半晌才点头笑道:“哦——好大的派头儿啊!”
四阿哥一直留神听着,并不见有什么表情,此刻却忽然阴沉了脸,随行的侍卫太监谁不知道这位冷面王爷,一时间刚刚还热闹着的一个偌大门面顿时变得鸦雀无声,众人纷纷闭口禁言,低了头默默吃酒,谁也不敢做声。常富贵常公公人小鬼精,生怕他当场发作,引起别人的注意,耽误了行程事小,伤了皇子凤孙事大,便忙大声道:“一县之令嘛,百里侯,还能没点势派?”
“百里侯,我看是百里虎,张了口来吃百姓来了!”一个冬瓜脸伙计走出来,拎了一大水壶开水,一边往四阿哥面前的茶壶里加水,一边漫不经心的说道。
四阿哥没有再说话,却把老板娘叫过来问道:“你们这三河县,有多少人哪?”
“回客官爷的话。三河镇是大码头,水旱两便,七十二街,三十六行,全镇足有上十万人,热闹得很哪。”
“哦,原来是个大去处。那么,我问你,这里捐税的火耗要多少啊?”
火耗是什么呢?
明清的时候,地方官向百姓征税,百姓们交的自然是散碎银子,收上来之后,要经火溶化,铸成大锭的银子。一经火,就要有消耗,但消耗多少,可就看县官清不清了。一般来说,每两多加那么两三钱,这县官可就肥了!
老板娘眼睛滴流滴流的转着,寻思着道:“嗯——那,奴家可也说不准。一个官一个道道,每换一届地方官儿呢,就换一次火耗银子的收法,反正这事朝廷没明面上的王法,又不是犯王法的事,彼此心照不宣罢了。那些官儿们逮着了这个机会,还不牟着劲的捞?我在这儿住了十八年了,共换了五任县令,最多的抽五钱,少的呢,二钱,三钱总归也是有的,只有前任的王太爷要的最少,抽一钱八。可惜他爹死了,报了丁忧回家去了。这不,新来的大爷刚过去,还没上任呢,谁知道他要多少呢?唉,反正,三河县是个福地。宝地,随他们的便,使劲刮吧!”
我听着,暗暗心惊,觑着眼不住的瞧四阿哥脸色,本以为四阿哥必是要发作的,不想四阿哥听到这里,倒冷静下来,点点头站起身来,高福知道他这是要走,慌忙起来吆喝一声,又笑着对老板娘道:“你这宝地酒好菜也好,这两银子赏你了,不用找了。“说罢,将一锭十两的元宝放在桌上。
那老板娘顿时喜得眉开眼笑,一手接了元宝,拿来看时,却是九五成的足纹,簇新价儿,沉甸甸的,便忙一叠声的招呼伙计牵马装车,又亲自向褡包里装了茶蛋干粮,送一行人到前面来。
我方要起身,忽然身边衣袂连风,一团白影擦肩而过,皮肤刮得生疼间,那团白影却径直向四阿哥扑去。我定眼看时,顿时反应过来,是那白衣女尼!她手中不知何时竟握了一柄软剑,白森森的,在太阳下闪着耀眼的白光,口中喊道:“今日为大明天子报仇!”
这一下变起仓促,四阿哥慌忙退后,高福、常富贵在四阿哥身侧,大喊一声:“护驾。”合身扑上,侍卫仆从一拥而上,几十号人将四阿哥拥在中间,滴水不漏。
那白衣女尼左手衣袖疾挥,一股强劲之极的厉风鼓荡而出,前面的几个侍卫站立不稳,同时向后摔出。但这些人中也不乏高手,只是一愣神,旋即又扑上,几个人不约而同出手去抓这女尼,这女尼又是衣袖一挥,顿时将这七八个人各个所用绝技一一化开,她更不曾停留,趁着这一空挡,迅疾无比的向四阿哥挺剑刺来,白森森软剑在空气中发出“唰、唰“的声音,分外刺耳。
四阿哥背后是墙,已经退无可退,我见状,仿佛冥冥中自有力量牵引着我,鬼使神差一般,再不犹豫,急跃而上。
只听“铛”的一声,剑尖正中我胸口,却不知是何原因,并没刺入,反弹了回去。然我顿时被震得麻了半边身子,身子一软,便倒在四阿哥怀里。
我背对着四阿哥,电光火石之间,他并未看清细枝末叶,我清楚分明的感觉到他抱着我的手臂微微发抖。此刻我和他近在咫尺,他这些天从没有像今天这么触手可及,他灼热的呼吸喷到我的脸上,慢慢氤氲开来,他墨色深邃的眸子像淡淡化开来的温玉,这一瞬,我看见他眼中的惊慌和恐惧,也看清他的无奈和爱怜,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时候,我居然会忽然想起电影《东成西就》里的一句台词:“表妹,你滴眼神还是这么销魂。”
然此时我疼的只有出气,没进气,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只用手捂着胸口不断抽冷气,四阿哥颤抖着温柔拿开我的手,我低头一看,衣衫上一个小孔,周围的衣服却丝丝缕缕,片片被震碎开来,里面荧光闪闪,我和四阿哥一愣,顿时两人同时呼了口气,原来,却是章佳氏所赠那枚祖母绿。
剑尖正好刺在祖母绿上,被挡了一挡,不然,我命休矣。
然我正庆幸间,忽然一股大力袭来,将四阿哥荡得震开来去,几个侍卫扑上来挡住四阿哥,我只觉得领口一紧,顿时勒得喘不上起来,紧接着身子飘飘忽忽飞起,竟然从太白店门飞了出去,这才反应过来,难不成这就是所谓的“轻功?”
我挣扎着向下看去时,却见四阿哥他们从店里追出来,四阿哥一脚将身边的一个侍卫踹翻在地,我听见他的声音从近到远:“愣什么!蠢材,还不快追!”
然这时,我几个起落,早已是在十余丈开外了。我惶然瞪着四阿哥,愣愣说不出话来,转眼闪过山坳,就见不到四阿哥了。
此时我被提着被提着疾行,犹似腾云驾雾一般,一棵棵大树在身旁疾掠而过,我只觉越奔越高,胃里不断翻腾着,气血翻涌,越来越难受。然心中渐渐的,却有些通透开来,这老贼秃刺杀四阿哥不成,却将我抓了来是何意思,难道为了我坏了她的大计,要杀了我血祭?得了,她也不用费力气杀我了,只要将我扔下去,这么高,摔不死也摔残了。
我刚一这么想,便觉得身体急堕而下,我闭眼等死,却立刻感觉到如坠落在席梦思床垫子上了,睁眼一看,身下全是丈尺高的草,软绵绵,真正是一点不疼。
那白衣尼站在我面前,一直冷冷看我,此时忽然道:“你小小年纪,想不到居然学会了少林派的铁壁罗汉功,说,你的师傅是少林寺哪个秃驴?“
呵,这尼姑自己就是个秃驴,居然还说别人,真是只看人家短,看不见自己短。我忍住笑,面无表情,板着脸不说话,这些日子别的没学会,四阿哥那摆臭脸的功夫,我倒是学了个八九不离十。
“哼,你不说话我也知道,你师傅是慈恩那秃歪剌吧?”
我不说话。
“哼,少林寺什么时候收女弟子了?可想而知那群道貌岸然的和尚也都全是些沽名钓誉之徒。”
我不说话。
你叫什么,爹娘是谁?为什么不说话?难道你是个哑巴?”
“你才是哑巴,你们全家都是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