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开口说话,顶的她一愣。然她神色只是一闪,旋即又转为冷峻,凛凛站在那里,越发显得气度雍容,尊贵非凡,真正威不可犯。
这女人究竟是何人?
一阵冷风吹过,我生生打了个寒噤,忽的,“反清复明”这几个字眼儿在我心头一闪而过。
我正不知如何是好,两边僵持着,募地里一阵爽朗笑声远远传来,人未到,声先至,那声音笑道:“师太好雅兴,和小孩子斗什么气,佛门中人讲究六根清净,我送师太四句话,养尊处优已成前,无思无忧即成仙,劝君还学六祖法,寡欲清心布衣衫。”
声音由远及近,入耳清晰,这人正经的中气充沛,话音刚落,一个小道士从树影里走出来。
只见他二十左右岁,眉目倒也清秀,只不过一双眼睛贼溜溜的,看起来惹人厌烦,穿着一件蓝色土布道士袍,也不知道多少天没洗过了,脏兮兮的。
我听声音时,觉得应该是位翩翩浊世佳公子,一见之下不免大失所望。
白衣尼冷冷看着他,脸上顿时现出厌恶神色。
那小道士也不介意,大咧咧在地上一坐,一双鼠目灼灼生光,笑道:“呵,师太,人都说您聪明绝顶,心灵通透,我看也不过如此,小道已经点化如此,师太竟还没领悟,‘痴心’二字害人不浅。”
我见这小道士疯疯癫癫的,也不理他,不想他却忽然指了指我,漫不经心道:“就说这位,论起来,还是师太的本家,你若杀了她,必遭天谴的,我那师傅和你先人有那么点子瓜葛,见到这事,难免要出来管上一管,不瞒你,若不是因为你方才动了杀心,小道怕还不会现身。”
这话东一扯西一挂的,句句警句,句句刺心,影子风尘一般的,抓不着也摸不透,着实费猜疑。
我诧异打量这小道士,正不知是何意,白衣尼却变了变脸色,上下打量那小道士,“你,你说什么?她是谁?”
“天机不可泄露,否则道法不容。”
那小道士笑嘻嘻看着白衣尼,道:“不怕你不信。我问你,你左臂那大袖子里可是空的?是怎样空的?往往至亲之人最难防,你右脚底是不是刻着字儿,上面还盖了章子,写着:大……”
白衣尼骤然变色,厉声打断他道:“你别说了,你,你不是人,是鬼!”
“就算贫道是鬼,也是个明白鬼,师太却是个糊涂鬼,这小姑娘杀不得,是你的本家,这话你可信可不信,你若是信了贫道呢,从这里往南走,进了京之后,到牛街清真寺,若是你脚力快呢,就先到天桥沙家老店等一等,若是脚力慢,怕还赶不上呢,嘿嘿,那还有一个你的本家,不过这个是真的,那个却是假的。”
那小道士说完,再不看谁,飘飘摇摇的走了。
我听得心里一阵犯糊涂,欲要问时,见白衣尼怔怔望着那小道士去的方向,愣愣站着,脸色苍白,竟似痴了。
我见她这样,倒不好问,踌躇着,她忽然回头,狐疑着望了我一眼,冷冷道:“走吧。”
“去哪里?”
“牛街清真寺。”
她转过身去,我见她白衣飘飘,在风中鼓动,特意留神看她左臂,这一看,我顿时大吃一惊,她左袖果然是空的。
她没有左臂!!
我目瞪口呆,说不说话来,她忽然回头,右手向我肩上一拂,我上半身子登时全麻了,双臂软软使不上力,肩胛骨处丝丝阵痛。
“收起你那些歪门邪道的心思,少耍花样是正经。”
我张口欲说话,却发现一个字也蹦不出来,心里空自着急,眼巴巴看着,却是再没一点办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至今方真正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我今天何止是鱼肉,我简直是让人炒熟了的鱿鱼!
天桥这地方是北京城最热闹的地方,无论什么时候,这地方都是客流如蚁,商铺店面鳞次栉比,分外繁华,几百米长的地面上耍百戏打莽式的,测字打卦的,锣鼓,小曲,道情,平话,打十番鼓的……喧嚣连天,中间夹着高一声低一声的吆喝:“吴逢圣的炒豆腐——谁要嘿?太后老佛爷金口亲尝,颁赐内眷!”
“走炸鸡——老王家的走炸鸡!香酥娇嫩,入口就化!”
“朱胖子京酱肉丝儿,不吃算你没来京城。”
这些小贩子不时吆喝两嗓子,连比划带唱,把个天桥搅得稀粥般热闹,我行走穿梭在其中,阵阵香气不时传过来。我目不能视,口不能尝,肚子咕咕直叫。路人都是喜笑颜开的,手里拿着各样小吃,只有我是凄凉悲惨的。
倒霉人偏偏要碰上倒霉事,我正板着脸咽口水,几个拍掌欢笑小孩子嘴里念着儿歌跑过来,一齐呼啦啦撞在我身上,大毒日头下,我本就饿得搅胃翻肠子的,这下子撞,更是撞了个头晕眼花,多亏一个好心路人在边上扶了一把,我听那儿歌时,却唱到:“四个口儿反,天下从此散,日月双照五星连,劝君早从善。”
前面的我没听清,后面那日月两字却分外刺耳,不用说,日月两字当然是明字儿了。还未及细细思量,早见白衣尼闪身进了一家店,我抬头一看,好干净整齐一块泥金大匾,上面方方正正写着四个字儿:“沙家老店”,精致端方的瘦金小楷,竟是名家风范。
跑堂的伙计早赔笑着迎出门来道:“老客儿,您里边请,您几位……”话未说完,早被白衣尼冷冷目光将一句尚未出口的话逼了回去,只讪讪到里边抹了桌子,规规矩矩立在旁边,偷着眼打量白衣尼,又诧异望了我一眼。
为了赶路方便,从皇姑屯行宫出来时我早换了小厮行装,将头发结了辫子,瓜皮帽扣在头上,再看不出异常来的。但一个尼姑带了个孩子在路上走,再迷糊的人看了也会犯寻思,这点事毋庸置疑的。
这沙家老店生意极好,楼下规规矩矩二十几张红漆木桌子,只空出来几张,满满压压一屋子人,细听之下才知道原来都是进京赶考的考生。乱哄哄的,酒香菜香满堂飘,各地口音也夹杂着充斥了一屋子。
白衣尼仿佛特别不适应这种场合,皱了皱眉,对跑堂的道:“两碗阳春面,一碟子花生米。”
我倒抽一口气,这尼姑敢情以为天下人都和她一样是吃素的,我可是饿的肠子都要倒过来了,偏又什么也说不出来,真个是急死了人儿。正气的没奈何,却听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笑道:“沙老财,怎么这副子熊样,昨晚上又熬了个通宵?帐这种东西嘛,越是算就越算不清,放一放的好,这么精明干什么,赶明个脚一蹬去了,儿孙们拘束惯了的,还不可劲儿的花?”
这声音又鲁莽又洪亮,张飞一般,将这店里所有声音都盖了下去,一时间,偌大个门面忽巴拉静下来,倒有一大半人抬头打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