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凯旋，将士皆是归心似箭，黄昏时分，已达燕京郊外。这燕京旧名幽州，为大辽五京之一，乃是那后晋石敬瑭割让契丹的幽云十六州之一，自宋太祖开国以来立志收复，却屡屡受挫于辽。此后大宋历经数代君王，却无一能够实现太祖夙愿，而今徽宗与金结盟攻辽，也正是因为金军许下了归还幽云十六州的承诺。这燕京城方三十六里，四方共有八门，皇宫大内在城西南角。
岂不闻契丹旧俗，其富以马，其强以兵。自阿保机立国以来，盛极一时，受汉文化影响却也颇深。虽然契丹人游牧为生，毡帐为居，这燕京皇宫大内，却皆是仿汉制而建，雕栏斗拱，与汉宫无异，连风格陈设也颇与汉地相似。奇的是皇宫之后另有大片的毡帐，是为皇宫禁卫居住。
车舆从城南丹凤门入，一路往大内皇宫去了。赵雪漪曾听闻契丹贵族大多素习汉文，却不知汉文化于这辽地影响如此之深，一时间背井离乡之苦大减。不多时车舆停了下来，外面传来萧书阳的声音：“郡主请下车，咱们已经到了。”
不知是什么时候，萧干与其他副将、虎翼军将士都已与他们分道，赵雪漪下得车来，面前只有耶律宁和萧书阳，以及一些近卫了。只见面前朱门大开，两旁皆是垂首恭迎的家仆奴婢，大门上方金匾上书“沁阳宫”三个汉字，方知这里便是耶律宁的寝宫。
“雪漪，来。”耶律宁牵起赵雪漪的手走进宫中，一面道：“你不用担心，这里的人都会说汉语。”刚刚踏进宫中，只见一名二十三四岁的女子走上前来，向耶律宁躬身道：“恭喜殿下凯旋。皇上赏赐的东西都已经收好，待会请殿下过目。皇上还另赏赐了二十名婢女。”
耶律宁笑道：“你处理就好了，这位是大宋永安郡主，她不是外人。今后你们在家里，都要说汉语。对了，那二十名婢女全部调到郡主房中服侍。雪漪，这是我房中的侍女桑雅。”
“郡主万福金安。我们早先便收到殿下传书，郡主的房间早已经收拾好了，请郡主过目。”
赵雪漪看了一眼面前的这个侍女，她容貌秀丽，一身契丹女子装束，腰间配着短刀，一看便知身份地位非同一般奴婢。出身皇家，赵雪漪自然知道这陪房侍女的含意。再看这桑雅虽然对自己低眉顺首，但她的眼神却明明白白地告诉赵雪漪，她看不起自己这个南朝郡主。不过赵雪漪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道了声“有劳了”，便随了桑雅过去。
远远地先闻见了一阵莲荷清香，转过东南角，一处清幽的居所映入眼帘，上书“清涟苑”三字。进得园中，面前竟是大片荷叶田田，此时盛夏，荷花盛开，此时天边晚霞正盛，当真一幅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美景。荷塘之上三座石桥连通，对面方是寝宫正殿。耶律宁笑道：“还喜欢吗？这里是我从前住的。”
赵雪漪爱荷，耶律宁一直将自己的寝宫遍植荷花，这份心思可见一斑。赵雪漪点点头，笑道：“你把寝宫让给我了，你住哪里？”耶律宁一笑：“出门向东，长乐园是也。”
这时桑雅来禀报晚膳已经备下，用膳之后，耶律宁又将赵雪漪送回，叮嘱她早些休息。赵雪漪当真累了，沐浴更衣之后便早早睡下了。耶律宁又嘱咐了四个丫头一番，这才回去了。
赵雪漪已经几个月没有睡过这样的好觉了，醒来时尚晨光微露，房间内外无甚响动，想来四个丫头也是累坏了，都还没有起来。
赵雪漪刚想起身，忽听见外屋大门开了，隐隐一阵抽泣声，似乎是若棋。赵雪漪一惊，想要穿鞋出去问，又听见大门关上，接着是芳琴的声音：“你这丫头气性也太大了些。咱们这是在王爷府上，比不得在家里，你那些脾气也该收敛一点。”
若棋怒道：“左右她也不过是个奴婢，凭什么骑到我们头上？昨个见了郡主她就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做给谁看呢！我不过是问她要些固本培元的药材，给郡主炖些药膳，她就推三阻四指桑骂槐，她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芳琴忙道：“你何必跟她一般见识？咱们房里奴婢也够多了，用不着去烦她，也不是什么珍贵的药材，等她不在的时候，咱们自己去取一些就是了。”
“我干什么要躲着她？她那点心思谁看不出来？一个奴婢罢了，仗着她是王爷房里的大丫头便蹬鼻子上脸，她哪里把自己当什么陪房，我看她野心勃勃想做许王妃……”
芳琴猛地捂住了若棋的嘴：“死丫头，你疯了！我看你是被郡主惯的，这种话岂能随便说！这是你该管的吗？”
若棋挣脱了芳琴：“为什么不管？难道任凭她欺侮不成？她这样嚣张，连郡主也不放在眼里，郡主为王爷吃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她说到这里，竟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就是因为郡主吃了那么多苦，如今好不容易脱了虎口，你才不可声张！她跟王爷多年，突然咱们来了，王爷心里眼里只有郡主，她一时想不通，这也是有的。你想想，郡主倘若知道了，或是光明正大去教训那奴婢，或是私下里告诉王爷，王爷惩治了她，你是遂意了，她那心胸还不对郡主心生怨恨，今后还不变着法子跟郡主对着干？若是为了这等事累得郡主跟王爷心生芥蒂，那可不是咱们的过错！”
若棋不说话了，只听芳琴又道：“如今咱们委屈一时也罢了，手脚勤快些，不去麻烦她就是了。郡主那脾气，听到咱们受了委屈，比她自己受了委屈还要生气，可你也不能因此就把你的委屈都拿去给郡主兜着，咱们为郡主忍气吞声一些那又怎么了？”
“是，姐姐。”若棋总算消了火，抽抽噎噎地道。
“行了，快点把眼泪擦了，去洗把脸，待会郡主醒了看见你这个样子还得了？”
赵雪漪听到这里，心里又是难过又是感激。只听若棋去了，芳琴轻手轻脚地向里屋走来，赵雪漪连忙又躺回去，假装未醒。芳琴悄悄进来看了看，见她还熟睡着，又退了出去。
天色渐渐亮起来，赵雪漪估摸着差不多了，这才起来，唤芳琴进来。这边洗漱收拾了，刚用过早饭，那桑雅过来道：“殿下本来要过来陪郡主，谁知一大早皇上召见，殿下已经去了，临走吩咐奴婢给郡主带个话，郡主若是累，便在府中休息，要是闷了想出去散散心，奴婢便陪郡主出去走走。”见赵雪漪未置可否，桑雅又道：“殿下平日里闲来都爱去城外狩猎，不如奴婢陪郡主去狩猎如何？”
“好啊，”赵雪漪想也没想便道，“你替我准备妥当。”
芳琴道：“郡主，军医说你要好生静养，不可劳累了。”
“我只是出去散散心，这样整天呆在屋子里也闷得慌。”赵雪漪笑道，“不要紧，我的身子我自然知道。”
从前契丹人逐水草而居，立国之后，契丹贵族却也不忘本源。其实国之建置，重心未必在五京之中，军国重心及诏令之所出皆为皇帝四季出猎的行宫，俨然成制，称为四时撩钵，皇帝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这四时撩钵之中。辽太宗一语道破此中真谛：“朕之畋猎，非徒从乐，所以习武事也。”也许正因为如此，即便金兵攻破上京中京，耶律延禧北逃，依旧能留国之不灭。
“郡主，前面有野兔！”桑雅叫了一声，然自己却不等赵雪漪反应，便引弓搭箭，那箭倏然化作一道黑影，蓦地将那野兔头颅射穿，野兔挣扎了一下便不动了。随行的侍卫欢呼一声，上前拾起。
赵雪漪笑了笑，淡淡道：“桑雅姑娘箭法果然高明。”她自己也慢慢拿起了弓箭。桑雅正奇怪哪里还有野物，刚想发问，赵雪漪的箭已经离弦飞出，速度之快让久习箭术的她都忍不住瞠目。那箭远远穿过灌木而去，没了动静。桑雅肚子里忍不住发笑，赵雪漪却使了个眼色：“芳琴。”
芳琴答应一声，纵马过去，钻进那灌木之后，站起来之时手上抓着好大一只野鸡，朝这边挥手笑道：“郡主！”
桑雅愣住了，连同这些护卫们也都愣住了。契丹女子同男子一样，从小便学习骑术箭术，桑雅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每次与耶律宁出来狩猎都是满载而归。她素来看不起南朝汉人，尤其是汉人女子，却不想赵雪漪这娇俏的郡主，竟有如此本事。不止是她，连近旁的护卫们都忍不住好奇，这样弱不禁风的身体里，如何藏得了如此力量？更不论这听声辨形之术，简直神乎其神。呆了半晌，有人大声叫好，随即周围的护卫也都纷纷应和，欢呼声在这山谷之中不停回响。
若棋瞥了一眼桑雅，神色间掩不住的得意。
“郡主！”芣画叫了一声，手指着天上，众人随她看去，正见一双黑雕飞过。未等赵雪漪出手，桑雅的箭再次飞啸而出，这一次两箭齐发，志在必得。然而桑雅的箭方才离弦，赵雪漪的箭也便紧追了上去，可赵雪漪这箭却在离那些雁方有丈余的时候赶上了桑雅的箭，只听半空中一声击响，两边的箭同时失了力道，坠落在地。赵雪漪的箭方完好无损，两支箭端端正正地将桑雅的箭剖开。“上天有好生之德，飞鸟乃天地灵物，我替这对雕儿求个情，桑雅姑娘就不要逼它们生离死别了吧。”
桑雅平生从未失的，自视甚高，此番竟叫这南蛮女子弄得颜面尽失，一时血气上涌，刷地一声拔出腰间短刀，便向赵雪漪挥过来。赵雪漪向后一仰，桑雅这一刀扑空，而赵雪漪已就势飞身下马，落下地来。
芳琴大惊，就要喝止，若棋却拉住她：“姐姐，这小小奴婢欺人太甚，让郡主好好教训教训她，看她还敢不敢蹬鼻子上脸了！”赵雪漪的功夫她们都知道，这桑雅却不知道，若棋心中暗喜，这回她苦头可要吃大了。
“就是，姐姐，契丹人素来信服强者，这奴婢栽在郡主手里，自然不敢再造次了。”茗书也道。
跟从的护卫们见她们四人都没有制止，也便不敢有所动作了。
她们说话间，桑雅也跳下马来，手中一把短刀攻势凌厉，招招直取赵雪漪。赵雪漪一个鹞子翻身，轻轻巧巧躲过桑雅，双足一点便从她头顶越过，桑雅来不及转身，赵雪漪已从其后攻她下盘。桑雅反应倒也迅捷，当即跃起半空，然而赵雪漪的功夫正是胜在巧劲，桑雅只是仗着刀法凌厉，却未曾见过赵雪漪这等中原武功路数。赵雪漪一招不中，一招又至，其意柔缓，却连绵不绝。桑雅棋逢敌手，更是大怒，手上加劲，招招攻其要害。
芳琴叫声：“郡主，接剑！”远远将素雪抛了过去。赵雪漪素雪在手，更是如虎添翼，空谷阳光下只听素雪蓦然出鞘，闪动缕缕寒光，迎着桑雅的刀锋而来。
若论气力，桑雅身高肩宽，英姿飒爽，赵雪漪显然不是对手。但赵雪漪的武功乃是郡王府四大高手所授，初时四位师傅见她年稚尚幼，身量未足，只是教她借力打力，谓之“四两拨千斤”，岂料后来她将此法融会贯通，倒叫四位高手都惊喜万分。此后便尽心将生平绝技授她，她竟是个学武的奇才，短短几年便单挑四位师傅，四人虽然故意相让，但心中对赵雪漪学武的进展也是暗暗称奇。那桑雅借的是刀法凌厉迅捷，赵雪漪借的却是一股巧劲，招招化解敌人攻势于无形，招招却又攻敌于阴柔，她的剑法曾叫数百辽军近不得她身，桑雅岂是她对手？若不是她无心相伤，桑雅哪里还能全身而退？
“这桑雅一股蛮力，我担心郡主身体未复，久斗恐有闪失。”芳琴显得忧心忡忡。
“郡主若是落败，咱们立即出手，我就不信这奴婢胆大包天敢伤了郡主！”
“她都敢出手了，况且刀剑无眼……”芳琴话音未落，芣画便拍手大叫起来：“郡主胜了！”
芳琴一转头，便看见桑雅的短刀已脱手飞出，而素雪在离她的咽喉寸余处停下了。
“你招招取人要害，真的那么想要我性命吗？”赵雪漪没有收剑，只是问道。
桑雅冷冷一笑：“你们做主人的，本就视奴仆的性命如草芥，有本事你就杀了我，休想我向你求饶。”
“有骨气。”赵雪漪也冷笑道，“不过我可没兴趣杀你，只不过从你手中抢了两只雕儿而已，姑娘当真宁愿让它们双双赴死，也不能留它们白头偕老？”
她这话一语双关，瞬间便击溃了桑雅。桑雅眼圈忽地红了，然而她却倔强地抬起头来，忍住泫然欲滴的泪水，眼神满是不甘示弱。“我从十四岁起便跟着殿下，十年了……十年来，一直是我照顾他饮食起居。”
“那又怎样？”赵雪漪静静地看着她，等她说下去。
“我眼睁睁看着他为了你，遭他兄长、副将一齐弹劾，他为了你惹怒皇上，被留守燕京，他为了你，降了那篡位伪君，领兵南下！你……你为何要这样害他？”
赵雪漪直直迎上桑雅愤怒仇恨的目光，丝毫不惧：“你既然知道他这样做都是为了我，也该知道，杀了我非但不能改变这些，反而会让他伤心。”
桑雅的目光颓然垂下，一起落下的还有划过脸颊的泪水。
“桑雅，你跟着他十年，这十年之中，他对你除了主仆，可还有其他情谊？这岂是因我改变的？”
桑雅手中的短刀当啷一声落地，她忽然觉得自己无力握住它了。
“为什么，你一生下来就是郡主，是金枝玉叶，你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为什么你可以得到那么多……”
“我们之间的一切，外人不会明白。我只能对你说对不起，可是我爱的人，我无法相让。”赵雪漪收起素雪，还剑入鞘，转身便走。
“郡主，她跟你说了什么？”赵雪漪与桑雅相距芳琴她们甚远，听不清她俩的话。芳琴见她脸色不太好，忙道：“她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没事。”赵雪漪淡淡道，翻身上马调转马头：“回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