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燕京向东至平州,再向东北至来州、锦州,后至东京,这一路原本皆是大辽领土,自那完颜阿骨打称帝建国以来,大辽丢了半壁江山,这长白山一带,正是金人的发源之地,如今早已成为金的领土。
进入金境,耶律宁和赵雪漪皆换了女真服饰,以免多生事端。两人准备的都是百里挑一的大宛良马,不过耶律宁担心赵雪漪太过劳累,行程便慢了一些。不几日来到了长白山脚下,这北方之地虽是盛夏时节,却也凉爽舒适。
这长白山形成于千万年前,不过长白山之名,倒是有辽一朝才冠以的,盖因山上终年气候寒冷,万物皆白之故。站在山脚向上望去,天地间一片纯白,山峰间云雾缭绕,宛如仙女头上的花冠。耶律宁幼时曾来过这里,不过那时身为大辽皇子,在这女真部落是何等尊贵,今天故地重游,却当真物是人非了。
“雪漪,你知道吗,长白山之名还有另一层意思。”山路难行,两人都下了马,耶律宁拉着赵雪漪的手,带她向山峰上行去。这里路途陡峭,气候多变,后世有诗为证:“长白山雄天北极,白衣仙人常出没。王龙垂爪落苍崖,四江飞下天绅白。匹马渡江龙飞天,云起侯王化千百。”在这样的山路上前行,耶律宁自然是赔着一百个小心。
“什么意思?”
“长相守,与君白头。”
“不正经。”赵雪漪脸上一红,嗔道。“你与谁白头?”她心里明知耶律宁怕她想起自己命不久矣而伤心,这些天来故意绞尽脑汁逗她开心,不过这几日以来她得与心上人相伴,真有说不出的幸福快乐,只要能时时看到他,听到他的声音,当真什么都如饮甘露了,至于生死,亦皆可置之度外。便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如何听天由命,何必又庸人自扰?
耶律宁没有回答她,只是面对茫茫雪原,大声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赵雪漪亦喃喃道。
“雪漪,相信我,你会好的,真的,我们才刚刚执子之手,还没有白头偕老呢。”
赵雪漪望着耶律宁坚定的面容,嫣然一笑:“我最喜欢你踌躇满志的样子。”她根本不问耶律宁他们要到哪里,只想拉着他的手,最好能一直这样走下去。
眼见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两人竟已在这山峰上前行了一天。不多时夜幕笼罩,无法再往上攀登,两人找了个避风的所在,升起火歇息了一夜。第二天天亮之后,又继续前行。
此峰名曰白云峰,正是长白山的主峰,乃是辽境第一高峰。到日暮时分,两人渐渐行至峰顶,耶律宁忽然道:“雪漪,我送你一份大礼,”他狡黠地笑了笑,“不过你把眼睛蒙起来。”
赵雪漪笑道:“搞什么鬼。”却还是依言用手帕蒙了双眼。感觉到耶律宁小心翼翼地扶着自己往前走,忽然踏上了平地,耶律宁站定了,跟着自己眼前的手帕蓦地被解开,赵雪漪险些惊呼出声!眼前分明就是一个世界,一个纯洁得纤尘不染的世界!
只见群峰环抱中静静躺着一池春水,那样的碧蓝,透彻得仿佛什么东西直直跌进了心里。碧透的池水就是一勺落于凡间的美玉,镶嵌在这皑皑雪峰之中。远山云雾缭绕,近水氤氲弥漫,云蒸霞蔚,视野中就是一个干净得让人想要流泪的琉璃世界。
赵雪漪的心瞬间就无法平复了。她转身抓住了耶律宁,却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耶律宁望着她,会心一笑:“这是长白山天池,我知道你会喜欢的。”
赵雪漪望望天池,又回身望着他,还是激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耶律宁笑着在她脸上一刮:“别傻乐了,过来歇一会。”
“雪漪,这天池还有一个传说。”耶律宁半躺在池边,双手枕在脑后。“王母娘娘有两个女儿,都生得花容月貌,谁也分辨不出到底谁最美。一次蟠桃会上,太白金星掏出一面宝镜说,这宝镜会告诉她们谁最美。妹妹照了镜子之后就将她递给了姐姐,姐姐左照右照,都觉得自己最美。想不到这时候宝镜开口说,还是妹妹最美。姐姐一怒之下,便将宝镜扔下了凡间,便是这天池了。”
赵雪漪望着那碧蓝的池水道:“这不是宝镜,是宝玉呢。”
“是不是宝镜不打紧,不过你要是去照一照,它一定会说:‘王母娘娘的女儿不算什么,这大宋永安郡主才是最美的。”耶律宁说得一板一眼,赵雪漪忍不住咯咯笑起来:“油腔滑调。”
“油腔滑调偏偏有人爱听哪。”耶律宁斜眼望着她,笑道。
赵雪漪懒得与他争辩,闭了眼不去睬他。耶律宁一转头,只看见她娇肤润如玉,白如雪,双目微闭,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心弦蓦地就被撩拨了起来,恍然间心神荡漾,禁不住想去亲吻她。
赵雪漪听他半天没有了动静,睁开眼来,突然见他离自己只有尺余,忍不住睁大了一双妙目怔怔地望着他。耶律宁见她突然睁开眼来,心中便缩了一缩,但此时离她甚近,只觉她身上一股清恬之香包围住了自己,胸中热血上涌,情不自禁就吻住了她丹唇。
赵雪漪初时心中一阵慌乱,后来便也觉销魂彻骨,脑海中除了他,什么都抛到了九霄云外。良久耶律宁才放开了她,却见她双目中泪光盈盈,吓了一跳,连忙道:“对不起,雪漪,我不是故意的,你……你别生气。”他这二十年来接触过的女子,要么像长姊关怀备至,要么像桑雅温顺恭敬,他自己纵然叱咤疆场,却从来不懂得半点女孩家的小心思,只道赵雪漪为他唐突冒犯而生气,连忙一连声地道歉。
赵雪漪见他诚惶诚恐的样子,扑哧一声笑起来,道:“我没生气。”
“那你为什么哭了?”耶律宁伸手拭去她眼角的泪痕。
“谁哭了。”赵雪漪笑着低下了头。耶律宁见她虽是言笑晏晏,但神色间却有掩藏不住的伤凉,心中又是怜惜又是疼痛,却不知该怎样安慰她。
这一夜两人便在天池边歇了。
第三日清晨,第一缕阳光投射下来,在这如玉的池水上披上了一条彩锻。赵雪漪睁开眼时,耶律宁坐在她身边,遥遥望着天池水。“这里真的很美,不过我们该走了。”耶律宁拉住赵雪漪的手,“你要是喜欢,等你身子好了再带你来。”赵雪漪心知恐怕再见无期,却不忍说出来刺伤他,只是乖乖点了点头,简单收拾了一下,随他向东边一座山峰行去。
“雪漪,这几天你怎么都不问我到底要到哪里去?”他们又翻过一座山峰,耶律宁忍不住问道。
“你心里必然知道的,所以我不问了。”赵雪漪侧过脸笑道。“我只跟着你就行了。”
耶律宁笑了:“传说药王谷生长着世上最最珍稀的药材,世代药王居住于此,定然是个气候温暖水草丰足的地方,长白山十六峰之中,只有一个地方如此。”他指着前面的山峰:“此峰名唤紫霞,峰下有一片山谷,谷中四季如春,更得山上泉水灌溉,是生长珍奇的好地方。”赵雪漪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远远望见那山峰紫气缭绕,落霞生辉,果真不虚紫霞之名。她心中忍不住感慨万千:“大自然钟灵毓秀,这长白山实乃人间仙境,咱们果真是不虚此行。”
耶律宁望着她双眸,正色道:“咱们一定会不虚此行的。”
两人行至峰下,只觉天气渐渐地暖了起来,山风也小了很多。不多时两旁的白色渐渐稀疏,生机勃勃的绿色却是跃然眼前。忽地转过一处山脊,耶律宁顿时兴奋地叫起来:“雪漪,你看!”两人此时所站之处仍是在峰腰,只见脚下两峰之间是一处低谷,谷中草木繁茂,一片翠绿,一直向里绵延到看不见的地方,耳畔更有鸟鸣水潺,一片生机。两人大喜过望,快步下峰来到那谷口。
从谷口向里望去,两旁皆植树木,道路甚是狭窄。两人把马放在谷口吃草,徒步进谷去。
这树林中静谧幽深,茂密的枝叶完全挡住了阳光,行至深处,根本一片漆黑,诡异之气直从背后一阵阵冒上来。耶律宁一手紧紧拉住赵雪漪,另一手则握紧了剑。前行了约莫有一里地,前面突然现了星点亮光,再往前走,那亮光则越来越大,原来是这树林的出口。在这诡异的黑暗中久了,见到阳光当真有说不出的亲切。待两人钻出这树林,只见眼前竟是绵延的一片花海,七彩回旋,令人目不暇接。大宋皇宫中珍奇花卉何止千百,然而这些花形态之异,体貌之艳,色彩之丽,全是赵雪漪生平所未见。连日来造化之神秀,早已让她叹为观止,实在都已经来不及陶醉了。
耶律宁正要说话,忽然前面东北角上传来细碎声响,在这旷野无人之境显得格外清晰。耶律宁蓦地惊觉起来,两人放轻了脚步,悄悄过去查看。
两人矮身在一株花木之后远远望去,见是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妪,正在用镰刀割草,背上背了好大一个箩筐,里面已经装满了花草,她却还不停地将手里的花草抛到筐中,直到装不下的花草落了一地,她才停住了手。也不知是她年老驼背,还是那箩筐实在太大太重,她整个人佝偻着,蹒跚向前去了。
赵雪漪道:“这老婆婆莫非是这谷中人,咱们去问一问她。”
耶律宁道:“且慢,这旷野之中突然冒出这么个人,实在有些古怪,不可不防。”
赵雪漪的眼神闪动了一下:“这老婆婆确实有古怪,她手里的根本不是镰刀,是砭镰。”话音刚落,她已经起身窜了出去,耶律宁急忙跟上。
赵雪漪走到那老妪跟前,道:“老婆婆,我来帮你好不好?”说着伸手去接那老妪背上的箩筐,然而她的手刚刚触到箩筐,那老妪便跟遭雷击一样跳起来,后退了一大步,没命地摇头,惊恐万状。
赵雪漪温言道:“老婆婆,您别怕,我们不是坏人。”
那老妪见她神色温存,殊无恶意,渐渐停了下来,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们。
“老婆婆,请问此处是否便是药王谷?您可知谷主身在何处?”耶律宁恭恭敬敬地道。
“药王谷?药王谷?”那老妪眼神茫然,重复了好几遍,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耶律宁与赵雪漪莫名其妙,毛骨悚然。两人对视一眼,心中均想:“这老婆婆莫非是个疯子?”
赵雪漪上前一步拉住她:“老婆婆,我们想……”她才触到那老妪衣袖,老妪忽然将手臂一掀,发力突然,力道奇大,赵雪漪全无防备,若不是耶律宁及时扶住,她整个人险些要向后摔倒。那老妪视而不见,转身便走。
赵雪漪心中有气,就要上前去,耶律宁忙拉住她:“算了,这里是人家的地方,咱们不可无礼造次。”他凑近赵雪漪耳边,低声道:“悄悄跟着她。”
那老妪头也不回,蹒跚向前而去,只听她嘴里念叨着:“龙生九子,子子不同。碧落黄泉,万物同源。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龙生九子,子子不同……”她就这样一路反复念着同一句话,耶律宁与赵雪漪面面相觑,不知所云。
“这老婆婆越是古怪,我便越是觉得我们没有找错地方。”耶律宁低声道。“只不知她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龙生九子子子不同?这与药王谷有什么关系?”
赵雪漪摇摇头:“我也想不出来。不过她一直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似乎是叫人不要再执着纠缠。”
“什么回头是岸,我偏要执着纠缠!”耶律宁握紧了赵雪漪的手:“雪漪,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不能轻易放弃!”
赵雪漪垂首一笑,抬起眼帘望着他:“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