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宁醒来的时候,费了半天劲才想起来自己这是在哪里。不见日月,不知昼夜,真的无法想象钟离肃怎能在这地宫中一住就是二十年。
他关切赵雪漪的情况,想去看看她。刚刚经过钟离肃的房间门口,却听见三姑婆的声音:“死老鬼,少跟我装死,你给我起来!”
“三姑婆,大清早的你叫什么……”钟离肃似乎还宿醉未醒,嘟嘟嚷嚷地道。
三姑婆似乎把枕头之类的东西扔到了钟离肃头上,“你还知道大清早了?我告诉你,你给我想办法救那小姑娘,听见没有?”
“三姑婆!”钟离肃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不是我不想,是救不了,救不了!那丫头中的是万毒朝宗,你说我怎么救?”
“我管你怎么救,反正你要想办法救!你忍心看着他们俩就这样生离死别?”
“生死有命,三姑婆,你活了大半辈子,连这点都看不开?”
“少给我扯淡!你以为你弃医便是看开了吗?那你昨天为什么还是要出手?反正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丫头死,你要是没办法,就把雨薇请回来。”
“胡扯!”钟离肃跟三姑婆说话,难得这样无礼。
“你就死要面子吧,你就死撑吧,耽误了人家性命,我看你还有什么脸面对历代谷主在天之灵!”
“我都救不了,她能有什么法子?”
啪的一声闷响,似乎是三姑婆一巴掌打在了钟离肃头上:“你怎么知道?我看雨薇聪明胜你百倍,潜心学医这些年,医术必然已在你之上!”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钟离肃的声音气愤已极,听起来又恢复了昨天那副样子。
“我管你个死鬼,你不去请雨薇,我去!”三姑婆说着就朝门外走来,耶律宁赶紧躲开,虽然他无心偷听,但被三姑婆知觉总是不好。
“回来!”钟离肃大叫道。“待那丫头好了,我便指点他们去找……去找她。我绝不让她踏进我药王谷半步!”
“呸!”三姑婆啐道,“是你不让人家来么?是你请都请不来人家!”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钟离肃还在里面暴跳如雷,三姑婆理都不理,转身走了。
从他们还未踏进药王谷,耶律宁心里就有无数疑惑,现在听了他们的话,疑惑反而更多了。看来三姑婆说的这个雨薇就是钟离肃要指点他们去找的人,可是为何钟离肃说不让她踏入药王谷半步?这个雨薇究竟是什么人,她的医术真的更在钟离肃之上吗?
耶律宁见三姑婆往赵雪漪房里去了,随后自己也跟了进去。三姑婆见他推门进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还在熟睡的赵雪漪,示意耶律宁跟她出去。
“药王谷的规矩,到这里来求医的人,素来都不问来历的。”三姑婆在屋外的门廊上坐下,示意耶律宁也坐在她身边。“可是昨天我看见这丫头全身上下都是伤痕,小伙子,你跟我说实话,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见耶律宁有些犹豫,三姑婆道:“医家有医家的规矩,你放心,你们的身份,老太婆绝不会泄露半句。况且老太婆已经是一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了,没准哪天就去了……”
“前辈千万别这样说,”耶律宁忙道。“非是在下信不过前辈,只不过我们……前辈有所不知,雪漪她……她是大宋永安郡主。”
“无怪我前日一见她便觉气度高华,非同一般。”三姑婆若有所思,又看了一眼耶律宁,“老太婆没猜错的话,你也是契丹贵族吧。”
耶律宁点了点头。三姑婆道:“这就难怪你不愿轻易说出了。不过既然她贵为郡主,千金之躯,怎么会伤成这样?”
耶律宁想起他昨日脱下赵雪漪衣服时候的震惊,心里蓦地便是一阵绞痛,悲愤之情几欲迸发。三姑婆见了他的表情,也忍不住有些心酸,道:“过去的事情你不愿提也罢了。你们一个是契丹人,一个是汉人,若是平民百姓也就罢了,偏偏还有这些身份枷锁,定然是爱得极苦的了。”
她一语中的,耶律宁顿觉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一般,长久以来积在心里的愁苦倾泻而出,张口叫了声:“婆婆……”忍不住便哽咽了。
三姑婆慈爱地拍拍他肩头,像看着自己的孙儿一般:“孩子,想哭就哭吧,这里没有外人。”
“其实从前我曾经想过让她放弃我,她花容月貌,出身高贵,天下间什么样的男子找不到,自从遇见了我,她就一刻也没有停止痛苦煎熬,我一天幸福快乐的日子也没有给过她,我当真是……”耶律宁抱住了头,声音听起来嗫嚅不清。
“你这样想可就真是混账之极了。”三姑婆沧桑的声音显得十分平静。“她跟你在一起,可有说过她不快乐了?她为你受这些苦,可有埋怨过半句了?相爱一天,便是一天的幸福快乐,你若真的自以为是地离开她,那不是勇敢,是懦弱。好孩子,”她扶起耶律宁双肩:“你们在一起,就要忘记从前的一切,你要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就好好想着,今天明天都要让她幸福。”
耶律宁望着三姑婆被岁月侵蚀的面容透出的淡定,郑重地点了点头。
“唉,这世间欢喜忧愁,总不过一个情字……”三姑婆慨叹一声,“我明白,你们都不愿意失去彼此。”她又叹了口气,摇摇头。他们俩人沉默了片刻,房间里忽然传来细微的动静,三姑婆道:“小姑娘醒了。”
两人进了房间,三姑婆仔细看了看赵雪漪脸色,又切过脉,道:“我还道那死老鬼真的弃医了,原来这些年功夫学问一点没落下。”她拍拍赵雪漪,柔声道:“孩子,别怕,你身上的毒暂时不会发作了。唉,可惜却不能根除你体内毒素。药王谷学艺不精,真是惭愧。”
赵雪漪忙道:“婆婆别这样说,救命之恩,雪漪已是感激不尽了。”
“你身子还虚弱,但钟离谷主这强压之法却只能缓得一时,你们的时间总是不多了。今日再休息一下,明天一早就上路吧。记住,你只有半月的时间。”三姑婆又想了想,“好在此处离那救命的所在相去并不甚远,半月之内应该可以赶到。”
“婆婆要我们去的是何处?”
三姑婆犹豫了一下,道:“钟离谷主既答应指点,他定会告诉你们的。这毕竟是他的家事,很多时候老太婆不便插嘴。”她起身向耶律宁道:“你陪陪她,我去煎些药,准备点吃的。”
三姑婆的脚步声渐渐去了,赵雪漪道:“起初我以为能进谷里见到钟离谷主,一切就都明白了,现在看来,不但原先的仍旧不明白,反而还多了更多不明白。”
耶律宁点点头,把方才他听见钟离肃和三姑婆的话告诉了赵雪漪。赵雪漪略一沉吟,拿出了一样东西递给他。耶律宁接过一看,只见那是一方锦帕,上面题了一首诗:
十里酒家楼外楼,清风哪堪人事休。纵使明月共杯酒,离人何曾倚栏头。
耶律宁奇道:“你从何处得来?”
“应该是昨晚钟离谷主来时落下的。是我刚刚在床边发现的,我想应该不是老婆婆的东西。”
“昨晚钟离谷主拉着我陪他喝酒,我还以为他醉得不省人事了呢,原来他夜里还来看过你。婆婆说他一心弃医,可他对病人还是这样上心。”耶律宁若有所思,“昨夜他喝多了酒,就不停地念着这首诗。”
赵雪漪一拉耶律宁的手:“走,我们去找钟离谷主问个明白。”
“雪漪,”耶律宁连忙按住她:“婆婆不是说了吗,这是谷主自己的家事,人家不愿意说,咱们何必要刨根问底呢。”
“可我见婆婆神情,又似乎是什么为难的事情。谷主救命之恩,咱们若是能帮上他什么,也算是些许回报了。”
耶律宁正要说话,背后钟离肃的声音忽然响起:“难得小姑娘有这份心,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也不必提了。”他走进来,一伸手道:“还给我吧。”
“不,”赵雪漪将那锦帕藏在身后,狡黠一笑:“除非你告诉我这是哪来的。”
“雪漪,”耶律宁在旁道,“别胡闹!”
“我哪里胡闹了!”赵雪漪嗔道,将那锦帕举到钟离肃面前:“这蝇头小楷字迹娟秀,一看便是出自女子之手,”她展开那首诗,“且不论这诗字字相思,单单落笔即是凄恻缠mian,哀婉楚绝,还是一个伤心之人。”
“呀,你这小姑娘原来竟是个内行。”钟离肃那饶有兴致的表情又浮现出来。
“那是自然,”赵雪漪神色之间有些得意,“我伯父博学多才,尤工字画……”提到这个人,她的眼神却忽然黯淡了一下。
钟离肃却没有注意,追问道:“你伯父是谁?改日我要和他切磋一下。”
“我伯父……谁跟你说我伯父了,你休想顾左右而言他。”赵雪漪将那锦帕在钟离肃面前晃了晃:“你告诉我,我就还给你。”
钟离肃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负手道:“你不还也罢了。”
耶律宁笑道:“钟离前辈,雪漪她顽皮爱开玩笑,您别跟她计较。不过前辈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若是有什么晚辈能帮上忙的,也算对前辈的一点报答了。”钟离肃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的确十分真诚,又看了一眼赵雪漪手里的锦帕,两手一挥:“行了行了,我都说了老头子命中犯女人!”他瞪着赵雪漪,大声道:“都是因为你们女人!”
见赵雪漪一脸无辜地望着他,钟离肃气呼呼地坐下来,端起桌上的茶咕噜咕噜连喝了两杯,这才缓缓道出一番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