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我刚刚出师，执掌药王谷，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那时机缘巧合，我认识了长安林家大小姐林雨薇。林家与我钟离家虽同为医家，却因祖辈的恩怨而结下数十年的世仇。雨薇的父母发现我们相爱，勃然大怒，将她痛打一顿软禁起来。雨薇苦求无果，于是我们只好用了最老套的法子——私奔。躲进深山老林里，不信他林家人还真能追来。唉，林家人的确是没有追来，林老爷一副空棺材抬出来，宣布大小姐暴病而卒，雨薇从此算是被她那个家扫地出门了。”
钟离肃说起往事来，脸上竟是如痴如醉的温存。
“雨薇伤心了一场，可是我们都以为我们真正幸福的生活要开始了，便都没有挂怀太久。那时来药王谷求诊的人络绎不绝，而雨薇家学渊源，成亲之后她帮我分担了不少。那时我们真是举案齐眉，夫唱妇随。”钟离肃的眸子亮了起来，充满了向往的柔情。
“唯一的遗憾便是我们一直都没有孩子。一直到成亲六年之后，终于有了一个儿子。那时我高兴得都快疯了，药王谷里外一齐痛饮了三天。我按着钟离家的辈分，给儿子取名叫钟离显。显儿从小便聪明过人，那些医书药材，他竟是十分感兴趣，我和雨薇都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
“可是在显儿四岁的时候，有一天他却突然昏倒，自此便昏迷不醒，高烧不退，我和雨薇竟束手无策，根本连他究竟是什么病都查不出来。后来方知，原来是一个江湖人士因为我曾出手救了他的仇敌而怀恨在心，便向显儿下了毒。可是天大地大，又到何处去找这下毒之人，真要找到，也不知是几年几代之后了。那人也当真狠毒，不知是下了什么样的奇毒，我和雨薇穷尽心思也找不出显儿所中的究竟是何毒，更不要谈救治了。
“转眼已经过去了半月，显儿的情况一天天恶化，我和雨薇却都一筹莫展。雨薇无奈，准备带显儿回长安找她父亲，她父亲医术高超，在中原乃是赫赫有名的神医圣手。可我……”钟离肃脸上突然被一种追悔莫及的痛苦占据。“我那时说什么也不许她回去，更不许她把显儿带回去。”
“为什么？”赵雪漪脱口问道。
钟离肃的表情抽搐了一下，冷笑一声：“身为药王谷主，心高气傲，自诩医术天下无双，连我都治不好的病，他林家能有什么法子？雨薇与我大吵一架，我却认定她不甘跟着我深居药王谷，认定她留恋长安的繁华，想要借口带显儿治病一去不回。”
他把头深深埋进两手之间：“林家与钟离家相争了数十年，而我为了争一口气，连自己亲生儿子死活都不顾，实在是禽兽不如……”
“前辈……”赵雪漪想要安慰他两句，开了口却不知自己该说什么。
钟离肃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来，“后来雨薇还是带着显儿走了，不是因为我终于松了口，是我……是我将她关起来，她打破窗户，带着显儿逃走了。”
“我发现之后勃然大怒，派出谷里所有的人去追捕。”听到他“追捕”一词，赵雪漪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忍住了没说。
“他们向长安方向追了整整两天，也没有发现雨薇母子的踪迹。直到第三天，雨薇自己回来了，”钟离肃的声音蓦然一陡，连双手都颤抖了起来：“显儿在她怀里，已经死了一天一夜了。”
耶律宁和赵雪漪都忍不住惊呼出声，钟离肃的脸上却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雨薇抱着他，他们俩都那样安静，显儿安静地睡着，雨薇抱着他，拍着他的背哄他……”他呆呆地望着前方，似乎雨薇和显儿就在他面前。
赵雪漪深悔自己死缠他说出这样的事情来，轻声道：“前辈，你累了，去歇歇吧。”
钟离肃却无动于衷，续道：“雨薇哭着说，都是因为我硬要与林家争这闲气，才耽误了显儿……我却责怪她擅自将显儿带走，一路奔波才致显儿命丧。
“雨薇没有与我争辩，只是抬起头来看着我，像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那目光充满了怨毒，仿佛面前这个人不是与她同床共枕了十年的丈夫，而是一个不相干的人，是……是害死了她儿子的仇人。
“她就那样看着我好久好久，然后一字一句地说：‘钟离肃，从今天起我们夫妻缘尽，我林雨薇与你再无半点瓜葛。你瞧不起我林家的医术，我偏偏要叫你看看，日后我林雨薇与你钟离肃，究竟谁更高明一些。’她说完这话，抱起显儿来，转身走了。我心里想去追她，可我却拔不动脚，也开不了口叫她，就这样看着她一步步地走出去，她的背影仿佛转眼间苍老了十年。
“枉我钟离肃自诩神医，却连自己儿子也救不了，终致妻离子散……我思前想后，决心弃医，于是闭门谢客，遣散了谷中所有人，建起了这九龙阵，药王谷的名头，也渐渐成了江湖上的一个传闻，江湖人甚至都不知，药王谷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只因三姑婆曾是第六代谷主的侍妾，她在谷中多年，德高望重，说什么也不愿离开，这才留在了谷中。”
“前辈，那这锦帕到底何处得来？”
耶律宁扯了扯赵雪漪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再问了，钟离肃却淡淡一笑：“没关系。好几年以后，我托人多方打听才找到了她。她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他看了一眼赵雪漪，“就和你这丫头一模一样。既然被父母除名出户，自然不会再回到长安的家中。她在华山之下定居，潜心学医，已经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妙手医仙。我去找过她一次，她却无论如何不肯见我，只是将这方锦帕掷与了我。”
钟离肃打开那锦帕，看了又看，嘴角是温存的笑意，眼神中却又有无尽的寥落萧素。
“你弃医二十年，所以起初我们见到三姑婆的时候，她不肯告诉我们药王谷的所在。所以你要在入口的地方写下那些字，不让人擅自闯进来。”赵雪漪忽然明白了一切。“可是……这二十年中，当真没有人来寻找药王谷求治吗？”
钟离肃斜了她一眼：“来自然是有人来的，不过要么看到入口的那些字，自己放弃了，要么闯不过这九龙阵，知难而退了，你们还真的是第一个例外。你想想，真的到了重伤不治的地步，又哪里还有本事闯这九龙阵呢？”他冲耶律宁一努嘴，“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有福气，有一个肯为你出生入死的人。”
“起初我发现你身中万毒朝宗的时候，只想让你们自己觉得求恳亦是徒劳，索性不要给你希望，因为即便我能暂时压制住你身上的毒性，你总还是逃不了那样的命运。”他虽然这样说，耶律宁和赵雪漪心中还是明白，他起初并不愿承认自己对这万毒朝宗亦无可奈何。
“你毒发之时，我看到这小子的表情，他心里只恨不能代你去死，那样子让我想起了当年的雨薇，当年她抱着死去的显儿，正是这样的神情。”
他终究还是出手了，他还是不忍心看到近在眼前的死亡，尤其不忍心看到二十年前那一幕重演。他终究是个善良的人，虽然自己已经失去亲人，却舍不得看着别人失去亲人，哪怕只是一个与他并不相干的人。
赵雪漪轻声道：“前辈，雨薇她还是很爱你的啊，她心里或许早就原谅你了。”
钟离肃白了她一眼：“你知道什么！”
“我刚才说过了，”赵雪漪展开那锦帕，“这诗字字相思，落笔亦是凄恻缠绵，哀婉楚绝，她若不是真心思念你，又怎会写这样的诗，怎会给你这锦帕？她哪里是对你绝情，她是在等你谢罪哪！谁知你根本不懂人家心思。”
这话听得钟离肃脸上一阵惨白，忽然又满脸红晕：“真的？”
“自然是真的，不信……”赵雪漪忽然一指门口：“不信你问婆婆！”
三姑婆正好端着药碗走进来，钟离肃跳起来朝她扑过去，一把抓住她，颤抖着打开那锦帕：“三姑婆，雨薇……雨薇她真的……心里还有我吗？”
三姑婆没好气地道：“这些话我没跟你说过吗？你但凡肯听进去一点，何至于到如今！”其实或许钟离肃自己都不知道，正因为赵雪漪脾气像极了林雨薇，他才会相信赵雪漪说的每一句话。
“前辈，”耶律宁笑道，“跟我们一起去找她吧。”
谁知钟离肃出人意料地道：“住口！我……我才不会去自讨没趣。还有，你们去便去了，不许说是我指点你们去找她的，免得……免得有辱我药王谷的名声。”
“前辈！你怎么就不开窍呢！你为了争一口气，输了亲生儿子，输了爱妻，输了你们之间的二十年！你还要争什么呢？”
赵雪漪的话如当头棒喝，钟离肃沉默了。然而半晌他却突然道：“我……我……我不与你们计较了，总之我不会去的！”拂袖夺门而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