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被熊熊燃烧的火把驱赶得无处藏身,即使站在竹屋门口,似乎也能感觉到对岸那一条火龙的温度。
湖岸边集着密密的火把,擎着火把的是密密的人群。这些都是普通的村民,看起来像是从附近十里八乡连夜跋涉而来。他们或是相互搀扶,一脸倦容,或是色虚气喘,病容满面,甚至还有人怒目相向。
而这群人的前面,还有一队官府人马,领头的正是那苏亦夫,还有两名骑着高头大马的官员。
这一眼望过去黑压压的一片人,目光全都聚集在开门出来的林雨薇一人身上。
“许知府,马知县,今天是什么日子?还是妾身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要劳动您二位大人?”林雨薇却是不卑不亢。她见了苏亦夫,心里已是明白了几分。
“林夫人,承蒙大金国使臣抬举,特意邀请夫人随往上京诊病,夫人却三番四次相拒,这却又是为何?”许知府慢悠悠地开了口。他虽是询问,其实语气中却是溢于言表的居高临下,而在提到那大金国三字时,则是卑躬屈膝的奴颜寡耻,看着他那副嘴脸,赵雪漪此刻真希望自己还是那高高在上的永安宗姬,那她必定会赏这奴才两个耳光,让他跪在干娘面前磕头认错。
“这些话妾身已经对苏公子说过一遍了,许大人和马大人也想听听么?堂堂大金国连个像样的医者都找不出,跑来我大宋威逼利诱妾身一介女流,岂不是叫人耻笑?”林雨薇柔弱的身躯在这肃秋的夜色月影中显得尤其单薄,而她的话却字字掷地有声。
“夫人此言差矣。圣主英明,如今大宋已同大金结盟,岂还有宋金之分?夫人为大金效力,则是为大宋效力。”苏亦夫还是那副彬彬有礼的样子,言语听来却实在刺耳。
“妾身早已言明,苏公子此行根本是徒劳,却又何苦自讨没趣?”从前她在长白山的时候,金兵的作为实在见得太多,如今什么宋金结盟,什么天下一家,在她心中根本就是谬论妄言。
“林夫人,你当真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么?”马知县已经沉不住气。他为官多年,何时轮到一个女流之辈在他面前趾高气扬?
“医家出诊,自有医家的规矩,岂是你们威逼得来的?我师父说了不去便是不去,任你再说一百遍也没用。”莫清然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林雨薇身后。
马知县气得七窍生烟,一挥手:“来人!”然而一旁的苏亦夫却道:“且慢!”
他转向林雨薇,脸上的笑十分阴毒:“在下的确奈何夫人不得,可是夫人一天不肯答应,这十里八乡的百姓,就要代夫人受一天的苦。”
“你……无耻鼠辈!”苏亦夫这句话刹那间就点燃了林雨薇的怒火!
他身后的那些村民,目光都钉在林雨薇身上,或是哀求,或是疲惫,或是无奈,或是愤怒。林雨薇见了这样的目光,心中不自禁便是一颤。“妾身鄙陋村医,见不得大场面,如今这求诊之人这等排场,妾身却不敢不自量力。知府大人,知县大人,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
“自长安林家大老爷谢世,夫人的医术便再也无人可匹,夫人又何必自谦?此次出诊,报酬丰厚,自然不会亏待了夫人,夫人在这乡野之地只怕一辈子也挣不够这笔诊金皮毛。”
林雨薇目光望向苏亦夫:“今日即便把我绑送上京,你又怎能保证我会好生医治?出了纰漏,你有几个头够砍的?”
苏亦夫淡淡一笑:“在下自然是性命不保,可是这十里八乡的村民,只怕也没有好日子过。”
“你一人怎样也就罢了,干什么还要牵连上我们!”
“就是,我们与你非亲非故,我爹娘一把年纪,可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眼看今年地里收成好了,这节骨眼儿上没有人手怎么行,难道要大伙都这样一天一天躺在屋里什么都做不成吗!”
人群里七嘴八舌,越说越是群情激奋。赵雪漪忍不住怒道:“林夫人平日里是如何待你们的?这些年你们求医问药,我干娘可有收过你们分毫诊金?但凡你们身上有什么伤病,我干娘听说了,可有耽误过一时半刻?你们怎能如此不念旧情恩将仇报?”
人群中有一位老人站了出来。他已是年逾花甲,身材已有些佝偻,站在那里颤巍巍的,却有着不言而威的德高望重,他举起一只手,人群中议论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林夫人,”老人整个人都倚在了拐杖上,缓缓开了口。“这些年你对大伙的确很好,可是都说医者父母心,难道你就忍心看着大伙代你受过?”
见林雨薇沉默不语,许知府冷冷道:“如今宋金结为兄弟之盟,夫人不肯出诊,岂非存心破坏宋金之谊?本官的命令,夫人是否也要违抗?”
“金人觊觎我大宋江山,妇孺黄口人尽皆知,许大人,你是我大宋朝廷命官,今日竟做那金人的走狗欺压大宋百姓,你实在枉读圣贤之书,枉为大宋子民!”林雨薇丝毫不惧,直言怒斥!
许知府脸色一变:“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给我拿下!”他身后的官兵一拥而上,那幽静的竹廊立时回荡起纷沓的脚步声!
此时赵雪漪已经身形如电飞掠而出。那些官兵正朝湖中竹屋涌过来,连林雨薇人还尚未望见一眼,忽然面前闪出一名轻纱遮面的白衣女子,自己还未来得及反应,身上便挨了重重一下,向旁便倒。可惜这里却不是土地,那许知府远远望见竹廊上白影闪动,他的士兵就像被一根长鞭齐整整地抽了一鞭,哗啦啦地一声大响,那廊上两旁的竹栏被他们压断,人也扑通扑通全都跌进了湖中。
许知府大吃一惊,怒喝道:“林夫人,你的人出手袭击朝廷命官,你……”他望着那些在水中挣扎的官兵说不出话来。
马知县冲身旁的手下使了个眼色,那人会意,转身便拎起了一个孩子,刷的一声,一把雪亮的刀架在了孩子脖子上。那孩子吓得连哭都已经不会了,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刀。一名村妇突然奔了出来,不顾一切就要去抢孩子。官兵闪身一避,那村妇扑倒在地上,惶急之下嚎啕大哭:“我的儿子……”
那官兵被她号哭得心烦,方想叫她住口,突然之间只觉上臂一麻,整条手臂顿时酸软,眼前一个人影闪过,怀里已经空了,手中的刀也啷当一声掉下去。他转过头,脸上连发愣的表情都还没来得及换过来,只见一人长身立于面前,那孩子早已抢在他怀中,正是耶律宁。一旁的苏亦夫亦是暗暗心惊,这人什么时候来到身边,连他都全然未曾知觉?
那村妇猛扑过去将孩子抢过来,却似耶律宁是瘟神一般。她将孩子牢牢抱住,一面坐地大哭:“姓林的,你这扫帚星,你害了我公公婆婆还不够,还要来害我儿子!我的儿啊……”她抱着儿子哭得哀恸欲绝,直如号丧一般。
赵雪漪远远地怒道:“你这刁妇简直是无理取闹,害你们的是这几个狗官,与我干娘什么相干!”
那村妇却不理她,只是放声大哭:“你这****,不知被哪个野男人抛了,便跑来这里作祸,谁不知你安的什么心……”
“你住口!”赵雪漪只恨自己身法不够快,堵不住这泼妇的嘴!
那村妇身后的村民也正想骂,沉默了许久的林雨薇突然笑了起来,这笑声在寂静的湖面上远远传开去,笑声中却是说不出的苍凉和嘲讽,还有疲惫和倦怠。
湖岸边所有人都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夜色中的林雨薇。莫清然忍不住上前一步:“师父!”
等林雨薇停下来,这边已经是鸦雀无声。
“两日后,往上京出诊。”林雨薇的声音很轻,却无异于一个惊雷!
苏亦夫那表情,就如完颜阿骨打亲令将天下间的美貌女子全都赐给他,那蜀中绝技变脸,恐怕都不如他变得快。“夫人一诺千金,咱们两日后便前来迎接。告辞。”他倒是干脆,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站住。”耶律宁话音刚落,人已经拦在了他面前。“求医出诊,却没有连病人身份都不肯告知的道理。”
苏亦夫嘴角一扬,“既然夫人有诚意,在下自然也诚心相告。看小哥的样子,也不像那不知轻重之辈。”他凑近耶律宁,对他耳语了几句。耶律宁听得他的话,整个人便僵住了,苏亦夫轻笑了一声,转身去了。
“宁哥哥,他说什么?”赵雪漪急忙跑过来,见了他的表情,她的话都已经有些心虚。
“完颜阿骨打。”
完颜阿骨打!
赵雪漪的眼里立刻就燃起了与耶律宁一模一样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