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天色已晚,我们今夜在此地投宿,明日起改走陆路。请夫人下船。”
林雨薇心中一惊,原来已经在河上行了一天,为何自己全然未曾察觉?她方才起身,早有侍女为她打起船帘。
“这是到哪里了?”
“夫人,已经到蒲州了。”
这么快就已经到蒲州了?林雨薇抬起头望了望灯火中的蒲州渡口。
雪漪和耶律宁那两个孩子,此时应该还在睡着吧。昨天夜里自己那药下足了分量,他们不到明早是醒不过来的。否则以雪漪的脾气,又怎么肯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金人带走?他们两人内力精湛,若不是自己新近提炼出的百花汁药性非同小可,只怕难以放倒他们。
林雨薇微微笑了笑,钟离肃那死老鬼,真想给他看看自己这药。可是自己这一去,只怕今生都无法再相见了。那大金皇帝好也罢,不好也罢,自己总是难以活着离开的。其实她心里早就已经不怪他了,可是每每夜深人静,儿子临死时痛苦扭曲的脸庞总是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让她如痴如狂无法自拔,她无法接受自己心中其实已经原谅他这个事实。当年显儿若未夭折,如今已该成家立业了吧。自己一介女流,苦心研医这些年,原来在众人眼中,只是个不守妇道的怪异女子。她忽然就想起了那夜的火光,那些村民的眼神。原来女人是不该锋芒太露的。
秋风萧瑟,林雨薇身旁的侍女抖开一条披风为她披在身上。自己枉称妙手医仙,原来这半生心血,在旁人眼里并非女子事。罢了,这一去是否活着回来,又有什么要紧呢?
苏亦夫大概是不想他们此行太过张扬,这客栈并不大,人也不多,倒是十分清静。
“这僻静小城中一时找不到好的客栈,夫人就请在此将就些。有什么需要的吩咐下人就是了。”苏亦夫留下四名侍女伺候,自己退了出去。
林雨薇冷冷扫了四名侍女一眼。脚步沉稳,呼吸稳长,一看就是习武之人。她自己虽然不会武功,但身为医者,旁人是否习武,即便再怎样掩饰亦逃不过她的眼睛。伺候?分明就是看守。
她并不想理睬她们,一天的舟车劳顿确也乏了,简单梳洗过便睡下了。
这一路经潞州、邢州、恩州,将由平州出榆关入金。辽金战事正酣,如今在这大辽故地上,苏亦夫格外小心,虽然他此行极为隐秘,但是起初那林雨薇软硬不吃,逼得他抬出宋廷官员,事情却也免不了走漏一些风声。这次的事情办成了便是高官厚禄,否则便是株连九族,他自然知道厉害。这一路而来,林雨薇也早已看出,身边的护卫无一不是百里挑一的高手。
可是苏亦夫再是小心翼翼,又怎么小心得过旁人精心算计。
只是刚刚出了恩州,上了官道不久,苏亦夫就感觉到了不对劲。这宋境之内的官道上,本该商车兵马来来往往甚是热闹,可是今天这官道却很静,静得让人心中不安,静得像是要把所有的声音聚集起来,在一个不知名的角落里一触即发!
林雨薇正觉得有些乏了,刚想闭目养神,忽然车舆陡然一震!车停了下来,可是四周却寂静无声。她心中暗异,伸手撩起了车帘,却正好看见车舆旁的护卫缓缓拔刀,阳光下数十兵器闪着刺眼的光。前方不远,一群黑衣人堪堪拦住了去路!
林雨薇的呼吸骤然一紧。
“夫人不用怕,我们的人都是精兵良将,对付这些区区小贼简直是杀鸡用牛刀。”苏亦夫的声音从车舆外传来。可是他的声音里似乎多多少少有一些努力掩饰的张惶。
林雨薇没有做声。两方就这样对峙着,然而只是片刻,对面忽然一声战马长嘶,便是一阵马蹄扬嚣,只取林雨薇的车舆而来!苏亦夫一挥手,他身后的护卫也挺剑而出,毫无畏惧地迎了上去。
一时官道上尘土飞扬,鲜血四溅。林雨薇在车中,只听得外面兵器相接声不绝于耳,不时夹杂着衣衫破裂、剑破肌肤之声,亦或是中招惨叫,身躯倒地之声。林雨薇心中一阵烦闷,别过头闭上了眼。可她身处车内,这闭不闭眼根本无关紧要,倒是耳中的声音是遮掩不了的。
忽然她心中没来由地一紧,她下意识地想撩起车帘,可是手刚伸到半空,便听见一声长剑清啸,凛冽的剑气扑面而来!她还未来得及退后,冰冷雪亮的剑锋已经堪堪刺破了面前的车帘!
林雨薇一声惊呼,然而这长剑来势如此之快,在离自己只有几寸时却忽然停住了。这使剑之人身子尚在车外,似乎忽然被什么力道拉住了,那长剑在她面前停了一下,接着抽身回头,向阻止这刺客的那力道而去。
此时车帘已经被揭下,外面的景象一览无余。双方都已死伤不少,虽还未尸横遍野,却也是血流成河了。方才险些刺杀她的黑衣人正在车前与苏亦夫对阵,显然他正是这群黑衣人的头领。苏亦夫手臂受伤,鲜血已经染红了他大半只衣袖,而那黑衣人却似乎并未棋逢对手,即便蒙了面,眉宇之间依然透出凶狠和不屑。而苏亦夫的手下们此刻也正自身难保,根本无暇顾及对他施以援手。
苏亦夫被人缠住,转眼间又有两名黑衣人朝林雨薇奔来。林雨薇心中一阵慌乱,只是在她着慌的这一瞬间,那两人已经一左一右伸手攀住了车舆,就要跳上来!林雨薇再也不暇多想,右手伸进左袖中轻轻一按,倏然间一股大力在她与两名黑衣人之间炸开来,她被推得撞在了车舆壁上,而那两人胸前已是血肉模糊,直挺挺跌了出去。
林雨薇的胸口剧烈地起伏,她还未从方才的惊魂未定中平复过来。低下头看着手里的千蝶针——钟离肃除了医术无双,于机关之研却也是造诣极深。当年初嫁之时,这千蝶针乃是他为自己亲手打造,以作防身之用。这么多年来一直未曾动过,还以为今生都用不上了,没想到如今却救了自己性命。
可是那两人方才倒地,不多时又有三名黑衣人怒叱一声攻了上来!林雨薇脱口惊呼,苏亦夫的人早已无暇顾及她,而她的千蝶针威力虽大,却无法连发两攻——当初钟离肃曾叮嘱,不到万不得已的最后时刻不能使用。
“夫人小心!”苏亦夫惊呼一声。
林雨薇苦笑了一下,你让我如何小心?
想不到连上京都到不了,便要这般死得不明不白。
林雨薇念头刚动,忽然三枝箭自西面而来,啸着风声,蓦地穿透了三名黑衣人前胸!那三人双目圆瞪,就这样飞身跌出,到死仍是满脸不明所以的表情。林雨薇撩开左首的车帘,却只看见十余名仍在厮杀的残兵败卒,官道旁是茂密的灌木,却不知这三枝箭是从何而来。
三名手下忽然这样倒在了自己脚边,黑衣人头领也吃了一惊。他的功夫毕竟比手下高出了许多,听得脑后风声,不及细想便一个转身,出剑去阻。那枝箭虽然没有射中他,却震得他的长剑一声大响,自己已是虎口剧痛,长剑险些脱手。他还当中了苏亦夫的埋伏,当下发一声喊,当先撤走,剩下来的那些黑衣人皆收起兵器飞身上马,跟了他而去。
只听得几声利箭啸空,几名黑衣人惨叫着跌下马来。他们身子都还未落地,那头领忽然一个侧身,伸手捉住了一枝箭。
“暗箭伤人算什么本事,有种出来……”他话才说了一半,又是三箭射来,这三箭力道准头都胜方才那一箭百倍,他再不敢伸手去接,只来得及俯下身子,这三箭虽未把他射成刺猬,却也已经划破了背后肌肤!
这放箭之人毕竟是躲在暗处,这三箭射空的当口,黑衣人又行出了一程,他的箭纵然神勇,也有些鞭长莫及。这黑衣人头领武功绝非泛泛,这等距离再放箭亦是徒劳。
凭着几骑快马,这仅剩的十来名黑衣人才能逃出生天。
苏亦夫还剑入鞘,朗声道:“哪位朋友仗义相助,还请现身容苏某一谢。”
官道上静静的,那些剩下的手下也举目四顾,可是空荡荡的官道上哪里有半个人影?这箭术如此了得,难道是皇上的人?若是的话却又为何不肯现身相见?
“夫人受惊了,是在下失算,夫人不曾伤了吧?”
林雨薇却不置可否,淡淡道:“你上来,你臂上的伤需要包扎一下。”
“这点小伤不敢劳烦夫人,既然夫人无恙,这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咱们快些启程。”方才混战中那马夫也已尸横当场,苏亦夫自己跳上来充起了马夫。
车舆刚刚启程,林雨薇从车里探出身子来,手中握着一把小剪,轻轻地剪开了苏亦夫臂上伤口附近的衣衫。
“夫人……”
“别动。”林雨薇的语气像是在下命令,“我不能让人就在我面前失血而死。”
“一点小伤而已……”苏亦夫的余光瞟见林雨薇的脸,她的表情很是认真小心,似乎忘了当初自己是怎样威逼利诱她的。苏亦夫心中一动,道:“多谢夫人了。”
林雨薇不语。直到替他包扎好伤口,坐回车里,她忍不住打量苏亦夫的背影——其实这个人一直对自己彬彬有礼,尤其是上路以来这十余日,自己冷言冷语,他却始终未曾见责,反而愈加礼遇有加。
这苏亦夫,究竟为何要忠于完颜阿骨打,甘心做他的心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