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雪漪呆呆地望着面前满身鲜血的萧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一仗虎翼军虽然大胜,生擒宋军统帅林啸堂,萧铁奴将军更将银术哥驱出三十里仓皇逃窜,然而代价却也是空前的惨重——虎翼军将士伤亡过半,兵力受到重挫。
“仙子……”萧林颤抖着伸出手来,赵雪漪一把握住,她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一个字。萧林反倒释然地一笑,轻声道:“仙子,我……呵,让你白救我一命了。”
赵雪漪的心像被狠狠剜了一刀,失声道:“萧林……”
“仙子……我没……给我爹娘……丢脸……没给王爷……丢脸……”萧林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笑容,然后忽然就定格在了这一瞬间。
赵雪漪突然觉得自己被什么力量击中了,这一道力量是如此之大,只一击便让她粉身碎骨,万劫不复。像是丢了最宝贵的东西却无力去拾起,那种无能为力的疼痛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雪——她的世界里每一个角落都被这种彻骨的冰冷覆盖,每一寸肌肤,每一次呼吸,都被这种冰冷和刺痛重重地压住。
末冬初春的寒意中,萧林的身体很快便冷了下来。旁边有士兵上来,将萧林的尸身抬走了。
赵雪漪望着面前整整齐齐几排白布覆盖的尸身,再放眼四顾,视野中更有大半是些垂着头望着自己弟兄尸首的伤兵,这些昨日还言笑晏晏的士兵们,昨日还精神抖擞一起训练的士兵们,只是一夜之间,就这样变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尸身。
她的心蓦地被一股无处发泄的洪流占据。忽然她猛地起身,冲向旁边一副被缴获回来的床子弩,拔出剑狠狠地劈了上去!周围的士兵都抬起头来惊讶地看着她,这个一直温润如玉巧笑倩兮的雪仙子,此刻竟然暴怒有如一个疯子。
仿佛只有这样一剑剑地砍下去,才能让她有机会呼吸,否则她会在这种惨痛的无能为力中窒息。
忽然一只手从背后捉住了她的手腕。赵雪漪下意识就要挣脱,可是这只手却牢牢抓住了她,让她举起剑的手就这样停在半空动弹不得。
“雪漪,你别这样,会伤身的。”耶律宁的声音也充满了疲惫。
“你放开我!”赵雪漪的喊声终于带着哭腔,她的情绪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她蓦地转过身来,自己却也愣住了。耶律宁的神情依然淡淡的,然而他脸色苍白如纸,双眸无神,只有在看着她的时候,才流露出了星点的怜爱。
赵雪漪手上的劲道突然就松了。耶律宁放开了她手腕,她手中的剑当啷一声掉落在地。心中的那股悲凉凄恻终于冲闸而出,赵雪漪忽地跌坐在地,掩面放声悲泣。
耶律宁蹲下身来,将她揽在怀中。
周围的士兵们都静静地望着失声痛哭的赵雪漪,这个也有喜怒哀乐的女子,这一刻在他们心中却忽然更加地圣洁如仙。
“雪漪,不要哭了。”耶律宁轻声道,举目望向那些白布之下的弟兄们,“他们都是虎翼军的英雄。”
萧书阳上前低声道:“王爷,郡主,节哀吧。”
“书阳,传令虎翼军,全军停训三日,所有将士素服致哀。想办法寻找这些将士的家人,将他们的遗物送还,赠以抚恤。”
“是。”萧书阳垂首道。虎翼军这一次元气大伤,短短时日难以恢复,近日之内就算停训休整,也并不为过。
耶律延禧这一次格外开恩,竟然立即下令给虎翼军增调兵员,补足亏空。耶律定来军中吊唁,脸上故作悲戚,心中却直乐开了花——他看到耶律宁那副疲惫憔悴的样子就觉得莫名地开心,临走时还不忘嘟囔了一句:“妇人之仁!”
这句话不偏不倚被正走进来的赵雪漪听见了。耶律定只见她也是一身素服,鬓边佩戴着一朵白花,冷冷的目光却如一道利箭射向自己,心中没来由地便是一颤,哼了一声,转身便走。他可是见识过赵雪漪功夫的,此时赵雪漪的目光让他相信,自己若再出言不逊,她定然不会放过自己。
他从赵雪漪身边擦过,忽然便觉小腿上遭了重重一击,他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右肩后也挨了一下,然后他整个人就以一种无比怪异的方式转了半个圈,重重地朝着帐中阵亡将士的灵位跪了下去。他这一跪动静之大,满帐的人都转过身来望着他。
耶律定身边的随从不明就里,正要去扶,赵雪漪忽然道:“秦王殿下要祭拜阵亡将士,你们还不让开。”
帐中的人不约而同地后退了几步,在耶律定面前让出一条道来。耶律宁也冷冷看了一眼耶律定,缓步走过来道:“我代阵亡的将士们多谢五哥了。”
耶律定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站起身来狠狠瞪着耶律宁。耶律宁不甘示弱地回敬他的目光,冷冷道:“五哥没有别的事就请回吧。”
耶律定拂袖而去,临走还狠狠盯了一眼赵雪漪。
直到傍晚时分,阴霾接连了数日的夹山中才降下了第一场雨。
萧书阳奉命亲自看守被俘的宋军统帅林啸堂,两个人就这样在一座营帐中大眼瞪小眼。
忽然一阵微风拂进来,萧书阳回过头,只见是赵雪漪掀帐帘进来。
“萧将军辛苦了。”赵雪漪微笑道,将一只食盒放在他面前。
萧书阳挠挠头,笑道:“怎么敢劳烦郡主……我吃过饭了。”
“我知道。”赵雪漪打开那食盒,里面原来是一小坛酒。“我是代别人跑个腿,来慰劳一下将军。”
“不敢,不敢。”萧书阳笑得很是不好意思,“郡主你还是别这样叫我了,我听着别扭。”
赵雪漪抿嘴一笑:“这有什么,你如今是堂堂的将军,我怎能还像从前一样随便称呼?”
“这是王爷让郡主送来的吗?王爷怎么……”
赵雪漪俏脸一板,摇头叹道:“可惜可惜,你这木头,真是浪费了人家一片心意了。”
萧书阳一脸不解地望着她:“一片心意?郡主,到底是谁?”
“还会有谁?自然是你朝思暮想的芳琴姑娘。”赵雪漪蓦地起身,望着他直笑。
萧书阳顿时连耳根也都羞得通红,嗫嚅道:“郡主,王爷怎么连这个也告诉你了……”
“这么说是竟是真的?原来芳琴并没有白费心思。”赵雪漪的脸上很是兴奋。
萧书阳这才知道耶律宁根本没出卖自己,倒是自己一激动说溜了嘴,顿时又是窘又是急,待要辩白两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了,我不笑话你了。东西送到了,将军你慢慢享用吧。”赵雪漪的话让萧书阳如逢大赦,他如获至宝地笑道:“郡主请转告琴姑娘,我……我……我谢谢她了,不过这会我军令在身,待会等别的弟兄来换我了,我再回去慢慢喝。”
赵雪漪大失所望,摇头道:“你这木头……”她本来已踱步到萧书阳身后,此时忽然闪电般出手,萧书阳连头也来不及转一下,便被她蓦地拂中了颈边昏睡穴!
萧书阳哼也没哼一声,直挺挺向旁倒了下去。
“宗姬,你……”林啸堂在旁边已看得目瞪口呆。
赵雪漪伸手便去搜萧书阳身上的钥匙,急匆匆地跨过来,就去解林啸堂身上镣铐。
林啸堂大吃一惊:“宗姬,你做什么!”
“出门一路往东,出了大营再往南走。”赵雪漪简短地道。林啸堂身上的镣铐啪地一声打开了。
“宗姬!你……”林啸堂目光中闪动着感激的神色。
“别说了,从前你不顾性命劫狱救我,这份恩情我总算有机会还了。”赵雪漪微微一笑。
可是林啸堂却忽然觉得她这话语里什么地方不对,让自己听得心里很不舒服。
“宗姬,你跟我一起走。”林啸堂手上镣铐一松,便一把抓住了她。“你放了我,辽军会杀了你的!”
可是赵雪漪却挣脱了他的手,只淡淡地望着他,轻轻摇了摇头。“不会的,你放心吧。”
“怎么不会?”林啸堂急了,“军中的事情你懂得多少?辽军这次伤亡如此惨重,你放了我,那个……那个人他即便想保护你,他也无能为力!他也救不了你!”
“不会的。”赵雪漪依旧只是轻轻摇头,一推他:“你快走。”
“你……你就这样相信他?”
“我相信。”赵雪漪毫不犹豫地点头,“我……只是不想欠你的恩情,我还没有忘了我自己是汉人。”
林啸堂忽然找到了自己心里不受用的原因——“我只是不想欠你的恩情”。
“跟我走,否则我也不走。”林啸堂伸手就要去拉她,赵雪漪却躲开了。“我们好不容易走到今天,我就是死也不会离开他。你快走!”
林啸堂心中蓦地一股怒气上涌,一跺脚道:“总有一天我要领兵攻破夹山,救你回南!”
“真的有这样一天,我就即刻自刎在你面前。”赵雪漪沉声道,用力将他朝外一推:“走啊!”
林啸堂胸中一凉,回头望了赵雪漪一眼,她就这样立在那里,脸上满是平静而坚决的微笑。他们面前不过几步之遥,他却觉得如同隔了沧海。
他一狠心,转身飞步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