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高大的树影投进了上官可人的屋内,一片阴影取代了阳光盖在他的身上。清晨清爽的气息在四周流窜着,上官可人深吸一口气,缓缓睁开清澈透明的双眼。
下得床来,他右手扶了扶额,披上衣服往外走去。最近一段时间,他早上醒来都会觉得头疼,外加食欲不振。他想,也许是因为之前误食了辣对身体的创伤还没好,所以产生了后遗症。
屋外阳光明媚,院里的两棵枣树长得愈发壮实,碧绿的树叶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灿烂的光芒。上官可人走上去,伸手环抱住树干,将一侧脸贴上去,闭上眼,仿佛在静静聆听这棵树的脉搏。树枝摇曳,树叶摩挲的声音,仿佛把他带到了安阜山。他好像置身于山上的那片枣树林,熟悉的空气,熟悉的环境,空谷的鸟鸣,还有——师兄弟们齐齐舞剑的声音。漫山遍野的风吹来都夹杂着淡淡的枣香,这是他生命的气息。
“可人?”
上官可人马上从意想中脱离出来,睁开眼,却见上官无盐就站在门口。
“你刚刚是在做什么?”无盐看着他,奇怪地问道。
“你今天可又起得早了。”可人并不回答他,抬步走到石桌前坐下。
无盐也跟着坐了下来,“大总管知道了我嗜睡一事,便通过祖母给我下达了一道命令,以后必须得在可人你起来以前便起床。”上官无盐说着叹了口气道,“哎,这世道真是愈发地不公了哪,你说我是不是该在你食物里下点昏睡药以保证我自己的睡眠呢?”
看着他一脸不满的神情,上官可人垂了垂眼睑,道:“大总管是何用意?”
“我不知道。”无盐有些不平,他道,“但是祖母居然也答应了,你说好笑不好笑。”
“也许他们是想让你改掉随意松散的习惯,毕竟……”上官可人停下来,道,“不如我给你开一副提神凝气的药方……”
“我哪还敢用你的药啊?”还没等他说完,无盐就已经抢先道,脸上是一脸的嘲笑。
可人被硬生生地泼了盆冷水,抬眼定定地望着他那副魅惑人的眼睛。
上官无盐被他的眼神震慑到了,那幽怨中透着丝丝的冷冽之意,像一把刀子直插他身体最柔软的部位。
“怎么了,我说错了吗?”无盐无视他的眼神,依旧神态自若地道,“虽然祖母是比较偏爱你,但你的脾气确实不怎么样。作为你的弟弟,我劝你最好改改,不然到头来吃亏的一定是你自己。我可不像承欢,能忍气吞声吃了你那么多哑巴亏也不说话。”
静默。
还是静默。
可人的眼神依然定定地直视着他,平放在桌上的手掌指节慢慢屈起。蓦地,只听他沉沉地抛出一句:“上官无盐,你可以走了。”
上官无盐听后,用修长的手指捋了捋长发,笑得十分柔美,“自然。”他闲闲地道,“不过忘了通知你,中午要进宫谒见皇上。”说完站起身,挥了挥衣袖淡定从容地走了。
熏炉里的青烟袅袅升起,像舞女水蛇般的腰肢在扭动,随着烟雾的淡去,怡人的香氛在周围缓缓弥漫开来。
薄薄的轻纱后,两名宫女正在为承欢更衣。富贵华丽的花织丝绸紧紧贴着雪白的肌肤,竖起的金边领口衬托着宛若莲花一样白里透红的脸颊,漆深如黑珍珠一样的眸子散发着迷人的光芒,细细的娥眉,红润的朱唇,美丽得像一个待嫁的新娘。
换好衣服后,宫女扶她在妆台前坐下。承欢望着镜子里带着一丝忧郁的脸,心中有些不快。
这时皓天掀开门帘从外面走了进来,她抬脸与他对望的一瞬间,他怔了一怔。尔后,他缓缓走到她身后,静静地观赏着镜中的她。
承欢也是一言不发,任凭宫女为她擦上胭脂水粉,戴上金钗玉坠。
“你看起来不开心?”皓天突然发问。
“你有见我开心过么?”她淡然反问。
“哦……”他作恍然大悟状,道,“那么说你不想见上官可人喽。好,今日的宴会你便不用去了。”
“可人?”她猛然回头,脱口而出道。下一秒,当她看见皓天不悦的神情时,才惊觉自己犯了多么大的错误。
皓天俯下身,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道:“嗯,有意思。方才你这么大的反应,我是不是该做点什么,让那个上官可人知难而退呢?”
“皓天!”她不满地抗议道。
“唉。”他不知耻地应道,脸上的笑容依旧是那么虚伪。看得她真想上前揍他一拳。
承欢无奈地道:“算我错了可以吗?请你不要为难他。”
皓天抚掌而笑,踱步在她身后绕了一圈,欣赏着她的妆容,答非所问地道:“今天你不是主角,朕怕你抢了主角的风头啊,呵呵呵呵……”
承欢不解他话里的意思,凝眉不语。皓天接见可人为什么会让自己同去?还有,他指的主角是谁?抿抿唇,她琢磨着他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皇上,”皓天的贴身小太监小翎子走过来,道,“上官府的老太君和两位少爷已经到御花园了,是不是请他们进来?”
“不用。”他道,“朕要在御花园设宴款待他们,你顺便去丰兆宫把皇后接过来。”他沉声吩咐。
“是。”小翎子领命迅速离去。
他看了一眼承欢,道:“我们走吧。”
承欢低下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心里又是紧张又是激动。终于能再见到他了,上官可人,希望他不再生自己的气了。
到了花团锦簇的御花园内,他们三人已经在宽敞的凉亭里候着。微风似一双温柔的手拂过垂地的透明纱帘,几片纱帘随风扬起,上官可人精致的银色面具暴露在太阳光下,发出闪闪的光,正好撞入皓天的眼中,他的唇角随即微微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
太君抬眼见皇上驾到,连忙带着他们起身行礼。
“太君不必多礼了,请起。”皓天很温和地道。
承欢微笑着对可人和无盐点点头,本想趁着这个机会试探一下可人的反应,却见他们兄弟俩的表情都怪怪的,两人的气场看起来有些不合。
“皇上不是说有要事相商吗?何以在此大摆筵席呢?”太君问。
“要事嘛,我们可以边吃边谈。况且这顿可以算是皇后的回门酒宴了,太后吩咐了,这点礼数是不能少的。”皓天彬彬有礼地答道。
正说着,皇后的大驾来到了这里。
“还不出去迎接?”皓天挑眉看着承欢,眼中尽是等着看好戏的神色。
承欢先是愣了愣,心知他是要在众人面前看她低头,于是便认命地起身走出去,在司马楚儿面前跪下道:“承欢恭迎皇后娘娘。”
在场的人,连同司马楚儿都愣在了那里。也是,按照规矩承欢的公主身份是无须向她跪拜的,如今受了她这么大的礼,她也相当意外。
“你……”她看看皓天,又看看承欢,最后只有用尽量平静的语气道,“起来吧。”她心下还是过意不去,便虚扶了她一把,然后朝里面走去。
承欢起身,转头的瞬间看到无盐皱了眉,眼神幽幽地凝向她。本来不觉得太难过,见他如此,反倒真有不少的委屈感涌了上来,眼睛红红的有些泛酸。这一幕被上官可人收入眼底,他便偏头低低地对无盐道:“在皇上面前,你还不注意点,还去招惹她?”
“你看不惯么?”无盐依旧望着承欢的方向,嘴皮子并未动,就这样淡淡地反问,“没有人叫你不去招惹她啊。”
“哼。”可人嗤了声,不再说话。心里的不愉快却早已表露无疑。
“太君。”司马楚儿来到她面前,屈身微一行礼。因为司马楚儿的亲人远在青州,路途遥远不说,重要的是他们身份低微,因此按照惯例,往往由举荐她的人充当她的娘家人。
“娘娘有礼了。”太君扶了她一把。
坐好之后,皓天对太君道:“如今朕已经立后封妃,亲政伊始有好些琐事需要太君的襄助。”
“皇上有什么吩咐尽管直说,老身一定竭尽全力。”
皓天微微一笑,将目光投向可人。
“上官可人师从清明玉二十年,一定学到不少东西。如果不在朝中谋个职位为国家做贡献岂不可惜了?”他对着太君道,“朕想给他个一官半职,不知太君意下如何呢?”
太君听后神色微变,只听她对皓天道:“多谢皇上厚爱,只是我这个孙儿不喜入仕,生性自由惯了,恐怕会叫皇上失望。况且上官家从未有子孙入朝为官,皇上这样会让上官家遭来非议的。”
“是吗?”皓天疑问道。他沉思了片刻,道:“可是朕缺的这个职只有上官家的人才有资格填补。”
太君不解道:“还请皇上赐教。”
皓天淡淡说道:“前些日子夏曾过世了,夏家的军队已是群龙无首……”
老太君听他说到这里,即刻恍然大悟。当初夏家因为阮华公主叛变一事惨遭灭门,军队也被收编。但是皓仪的先祖有过规定,夏家因为护主有功,将世代承袭爵位,并且拥有一支独立的军队。除非皓仪覆灭,否则将永久延续下去。于是当时一心想着要消灭夏家这个隐患的皓天便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灭了夏上善,接着由与其关系相当疏远的族弟夏曾接管这支军队。这样一来,既除去了眼中钉,又不会违背祖上的规定。当然,他不会白白地让夏曾坐拥这支军队,实际上他只是挂了个头衔,夏家的这支私有军早就被皓天改编过,其中大部分都已经是他自己的人了。
“皇上……”太君的声音有些颤抖。
皓天笑着饮了杯酒,道:“当初让夏曾接管军队,只是因为承欢年纪还小,不能独当一面。如今夏曾死了,承欢也长大了,朕想把军队和爵位都归还给她。”
“皇上!”太后和太君几乎同时惊叫,桌上的所有人连同承欢都吃惊地看向他。让承欢接管军队,他疯了么?!
“朕只是不想违背先祖的意思。”皓天依旧很淡定地道,“太君也知道,民间乃至朝中,有许多人都不满朕当年的所为,将夏上善的军队归为己有。如今朕将军权归还以明志,相信就不会再有人对此有非议了。”他的眼神犀利且笃定,仿佛这个非议他的人就在眼前。
太君垂下头,“那皇上要上官家做什么呢?”
“方才母后和太君的反应已经表明了一切。”他微笑着,把脸转向承欢,“叫她一个人管理这支军队,朕怕她应付不来。纵观朝中,凡是有些权势的都各成一派,一点点小事都能争得你死我活。可是上官家就不一样,朝中无人为官,又德高望重深得民心。若把这个辅助监督的权力交给上官家的人,朝中大臣必然心服口服。”
一席话有理有据,于情于理她都不该推辞。可是……太君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将如此重职交给上官家,这皇帝的用心不得不怀疑。况且,在她心头,始终有件事放不下。
不是放不下,是不能放下,不得放下。
她希望自己的孙子都好好地留在自己的身边,不要接近皇宫。然而——
“皇上都如此说了,老身也不再好推辞。”她深深望了眼无盐,道:“无盐虽是我的二孙,但从小在京里长大,为人聪敏灵活,甚得我心。我想他比可人更适合这个职位。”
无盐愣住,祖母居然把这个责任推给了他。但他随即又会意地点点头,抱拳对皓天道:“如皇上不嫌弃,臣愿意担当此任。”
此时皓天脸上的得意转为淡淡的轻蔑,他看着无盐,问:“你真的行吗?”
无盐再次肯定地道:“无盐定不负皇上重托。”
“好!”皓天赞道,“那么朕就拭目以待了。”
他笑得如此快乐,仿佛大计得逞了一般。承欢抬头焦虑地看着无盐,心中隐忧重重。
上官可人原以为自己逃不过这一劫,没料到最后无盐竟成了他的替死鬼。他自然知道这皇帝给的差事绝不是什么美差,指不定就是个圈套,只等着你往下跳呢。上官家对他来说是个威胁没错,可是承欢,难道他连她也要一起对付吗?
太君也微笑着颔首,心里却生出了一丝担忧和惧怕。这个皓天为人处事愈发地精明老练,城府也愈发地深。她怕迟早有一天,自己都不是他的对手了。
“太君都已经答应了,太后怎么还愁着脸?”皓天转向身旁的太后,一脸关怀地问道。
听他的语气,好像太君是凌驾于太后之上的一般。这种说话的方式让人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然而,懂的人自然会懂的。
“母后怎么会愁着脸呢?”太后扯出一丝笑容,然而却掩盖不住她的真实心境。
“也罢,今天就到此为止。”皓天舒口气,道,“朕明早就把这件事向大臣公布,择个日子把军权交接仪式给办了,大家说可好?”
“一切听从皇上旨意。”众人齐声回答。
夜晚,淡紫的琉璃帐。司马楚儿服侍着皓天宽衣解带,动作轻缓温柔。忽然,她淡淡地出声问道:“皇上,今天是因为生气吗?”
“你指什么?”皓天的口气平稳,听不出一丝波澜。
司马楚儿垂了垂眉,道:“让公主给臣妾下跪。”
皓天转身坐下来,看了她一眼道:“你在乎的人不在乎你,这种感觉,你体会得到吗?”
司马楚儿眼中迅速地闪过一丝难以释怀的表情。然而她却道:“皇上,臣妾不懂,也不想懂。”
皓天平静地望向她,脸上的表情无人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