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常说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展眼间,灵梦留在沁心谷已有一年。再她细心照顾之下,幻儿逐渐学着同谷中小素女们一起饲养小兽。说来也奇怪,幻儿到沁心谷居住不过一年,可但凡谷中所养的,无论是何猛禽走兽,却都肯听她号令,与她亲近,这着实让那位连条蚯蚓都养不活的子娴好一阵嫉妒。
可幻儿却不愿同素女们一同练武,又因以前被人常以尖针锐器假要刺她双眼,自此便落了个怪毛病,十指一旦触及兵刃利器便会如中魔一般不能自控,非要到利器上见血方得停止,不是伤着别人便是伤着自己。灵梦因不敢强求她练武,却总也担心她日后遇险时不能自保。因狠下心来,让师傅们将她与素女们一样吊在高枝或疾风崖上练气,盼她日后也能练就一身凌空虚度的本事,用以自保。
这年冬天,离疆王寿辰即到,因传信至谷中,备言想念女儿,不日会遣大将军前来沁心谷接灵梦与幻儿回宫住上几日。灵梦虽不知他到底是何意思,却也料到他不会有好心,因一边提前吩咐手下素女们暗中保护幻儿,又意自小素女中挑出两位寸步不离跟随幻儿左右;另一边已书了信叫锦川暗中在宫中打探内情。
王宫
国王四十五岁寿辰,虽非大寿,可离疆王素来奢侈,又仰仗着仙落国历代女王积蓄了不少宝藏下来,愈加肆无忌惮纵情享乐。只是,离疆王虽自小耳闻过宝藏一事,却并不知道历代女王积攒下的宝藏到底藏在何处?只因仙落国国法,宝藏只可在女王间代代相传。离疆王是男主,自然不会有人告诉他宝藏在哪里,而这,多年来渐成了离疆王一桩心病。他此次招女儿回宫,说什么想念女儿都是假的,他只不过是想自幻儿口中套出宝藏下落罢了,毕竟幻儿是未来一国储君,她不会不知道宝藏下落。纵是她现在不知,日后灵梦也会让她知道。
想到灵梦,离疆王不禁又头大了圈儿。这丫头虽只是万俟王后生前收养的孤女,然她伶俐聪颖,很会讨人欢心,又被老太太(离疆王母亲汝言女王)看重,十二岁时便已受老太太遗命做了素女统领,护佑仙落未来新君。老太太信任灵梦胜过他这亲生儿子,临终之时告诉她关于宝藏之事。离疆王之所以事事迁就这位义女,一是因为她练得一手《天外魔音》能敌万兵,可帮他护城保国;二便是因为她知晓很多他所不知晓的秘密。
至于亲生女儿灵幻…想着幻儿一日长大似一日,离疆王眉头越发锁得紧了。他至今仍记得稳婆将婴孩抱至他面前的那个雨夜,他竟然看见婴孩背上幻化出一对如玉晶莹的蝴蝶双翼来。仅一眨眼间,那一对莹亮双翼又化为虚影,可在婴孩项颈锁骨处,却现出一只栩栩如生的玉蝶印记。
玉蝴蝶——较其他蝴蝶体形较小,耐寒,秋亦可见。是千百年来仙落国所特有的一种蝴蝶,其羽翼历来仅有淡绿、莹白两色,其中淡绿如玉,莹白如蚕丝,均似美玉般皎洁、光润,因称“玉蝴蝶”,只生存于仙落王宫后山,此山名玉蝶山,山上修有圣蝶女神殿,由历代祭师供守并负责照看后山玉蝴蝶。
玉蝴蝶,素来被看作是仙落王朝的象征,圣蝶女神亦是仙落国百姓心中地位最高的神。因此,在仙落,女人为君,方可与圣蝶女神神灵相通,方能使国家长久安宁。而‘蝶’字,又是仙落国最崇尚的一个字,也是仙落国民取名时的禁忌,因为历来只有三类人可以以‘蝶’字为名,一类是贤名的君主;二是对国家颇有贡献的忠臣良将;可这两种人都是死后追封的含有‘蝶’字的谥号。第三类人便被认为身上含有圣蝶女神神诣的人,而这样的人必须为众人所信任的大祭师所认可。
灵幻,便是因为生来锁骨现有极逼真的蝴蝶胎记,而被祭师认为是身附神诣之人,加上她自三岁时起,便被发现常有玉蝶如影随形其身,挥之不去,更被认为是圣蝶女神的化身。正因为如此,大祭师连同朝臣请求离疆王封她为玉蝶公主。理所当然的,她就成为仙落国一国储君,更理所当然的,她威胁到了离疆王王位。只因仙落国的规矩,男主生得女儿之后,就得将王位让出。而离疆王一直借口女儿尚未成人而拒不让出王位。
眼下,幻儿长大一日,对离疆王王位的威胁便更近一日。仙落国的江山,轮回百年也轮不到一男子做主,可圣蝶女神偏将这福份赐给了他——离疆王,他既得到了,又怎会割舍得下?何况他亲手扼杀过的,已不止一个女儿而已!再添一个又如何?但是,在他得到宝藏之前,他必须与两位女儿修好关系,将她们奉若掌上明珠。
天上降着鹅毛大雪。
大将军锦川一领了离疆王之命,不顾外面纷飞大雪,迫不及待往沁心谷赶。这一年里,他虽时常奔走于王宫与沁心谷间,可与灵梦却是聚少离多。
入了山谷,一连转过好几处亭台楼阁,锦川径自往沁心小竹走去。
沁心小竹,是锦川亲手用竹子为灵梦搭建的宅院,那里竹篱竹桥竹亭,连院内放置的桌椅板凳亦是用竹子做的,院后更有一片竹林。若是在炎炎夏日,这里自然是处清凉避暑居所,可到了冬日,则不免显得清寒了些。因而一到冬日,竹楼四壁上会被钉上一层厚厚毡毯隔风,只留出竹窗透气,地上亦会铺上厚厚一层毡垫御寒。
竹桥上已被人撒了一层茅草干土防滑,锦川方过了桥,便听到楼内传来阵阵曲调轻快欢畅琴声,可这曲调虽然欢快无比,可细听之下,又似隐着一股缠绵哀思。
锦川听着琴声掀帘幕走进屋去,看到灵幻与子娴双双支着下巴趴在矮桌上听琴,对面琴桌上灵梦盘膝坐着,双手抚按琴弦,神情专注,可眉目间却略带忧伤。
“你来了!”灵梦抬头看到幻儿与子娴身后静静站着的锦川,收了琴音站起身来,冲他微微一笑。
“哥哥——”
锦川注视着灵梦眉目间犹自余留的那一丝忧伤,走上前去,伸手抚平她微蹙蛾眉柔声道:“梦,为何你的琴里会有哀伤?”
锦川伸臂将灵梦揽入怀中怜惜道:“到底是谁令你这般伤神?”他隐隐感觉得到,灵梦心中一直都牵挂着一个人,打她自异国回来时起,她一颗心里就只装着那个人。
“啊唷!”
背后子娴见哥哥突将灵梦搂进怀里,惊叫了声,伸也一只小手一把遮住幻儿双眼道:“这个小人儿家不能看的!快走!快走!”
灵幻双眼被她遮住,直嚷道:“你做什么?松开我,我看不见啦。”
“说了小人儿家不能看的嘛!”
锦川听到背后两个小儿人大呼小叫的,这方回过神来,忙松开灵梦,转身已见子娴一手遮着灵幻双眼,一手推了她出屋,至门前还不望回头冲他扮个鬼脸,不禁失笑。
灵梦面上一红,朝锦川嗔道:“瞧你,一来就将人都吓走了!”
锦川注视着灵梦正色道:“梦,打你回国时起,我就觉得你…”
灵梦不愿他追问下去,那只会揪出她心伤之事来,因轻偎进他怀里道:“我只是…有些想念你…”
锦川听了紧紧将她搂住。
灵梦那一刻是否是在想念自己,锦川心里是清楚的。可无论她心中思念的是谁,至少她已回来了,已回到他身边,只要她眼里有他,只要她愿意慢慢着将他放进心里,这就已足够了。
两辆马车在雪地上缓缓行进着,将至黄昏时方入了王宫。
灵梦与幻儿各着一身洁白貂裘下了马车,后面车上亦跳下两个小人儿来,乐儿,子娴。
灵梦本是要乐儿与另一名小素女随行照顾幻儿的,可子娴吵着要来,灵梦只好依她。
离疆王早命人将两位宝贝女儿迎进灵琇宫暂作歇息,又命人将晚膳亦安置在灵琇宫里。
这厢,离疆王正招呼着两位女儿用膳,宫前侍卫长报道:“王后,二公主驾到——”
随着一阵佩环声响,王后乐正敏带着二公主灵环已迈步走了进来,若大的碧琇宫亦随着那母女二人一身珠摇玉晃而瞬间生辉焕彩。
乐正敏虽已年近四十,可这么多年来在宫里养尊处优,却是风韵尤存,上年还未仙落王室喜添一子。按说当娘的长得颇具资色,生的女儿…
当然,灵环不是乐正敏亲生的,可这挑来的女儿也当赖不到哪儿去才对。可看看乐正敏身边那位十四五岁少女尊容,啧啧,当真叫人“叹观止矣”,再看她身上那身装束打扮,真个让人“拍案叫绝”。
“哟,没想到陛下也在啊。”乐正敏待看到桌上坐着的离疆王,忙俯身朝离疆王略微欠了欠身。
灵环将一双黑手伸自身前一交,亦效着乐正敏的样子,对着离疆王屈了下身道:“女儿给父王请安。”
离疆王看了眼这母女二人,将手中玉箸往桌上“啪”的一置,面色不悦道:“你们来做什么?”
座上灵梦见国王对乐正敏这般态度,倒觉新奇,不知这夫妻二人唱得哪出,因冷眼旁观着。
乐正敏道:“陛下这是怎么了?女儿难得回宫一趟,我这做娘的来看望一下,有何不对?”她微缓了下,两眼不怀好意看了眼幻儿,向离疆王问道:“难不成…陛下亦不当我是幻儿亲娘么?”
乐正敏最后一句话满含讥讽威胁之意,离疆王登时无语,偏头却见幻儿正满眼期盼的望着他,似乎在等他亲口回答乐正敏到底是不是她亲娘。
离疆王的沉默无语显然令乐正敏十分得意,她复看向幻儿道:“幻儿,怎么你回了宫也不与母后招呼一声?至少也该先派人知会母亲一声才对!”
幻儿不语,低下头去。却又听到一旁灵环添话道:“就是呀幻儿妹妹,你这一走就是一年多,我可想你啦。你当还不知道吧,我宫里又搜罗了好些新奇玩意儿,等一会儿你就随我去赏赏吧!”
幻儿满面惊惧的看向灵环,身子微微一颤。灵梦抬头对着乐正敏冷冷道:“该见的见了,该发的威也发了,你们母女二人这下当离开了罢!”
乐正敏杏眼一瞪,怒道:“你这乞丐窝里拣来的野丫头,这里有你说话的份么?”
离疆王听了这句突然暴怒道:“你也只不过是个贱婢罢了,凭你也配教训她么?给我滚!”
乐正敏本是来示威的,如今示威不成反被国王怒斥了番,加上她平日老在宫人们跟前炫耀自己出身名门闺秀,此时却被离疆王当众揭了老底,面上顿时涨得红紫,一拂袖,带了灵环又一阵叮叮当当转身而去。碧琇宫内那一室光耀焕彩亦随着那母女二人转瞬消失。
夜里,灵梦坐在床边替幻儿掩好被褥方要起身离开,幻儿却突然伸出手拉住她,双眼满含恳切道:“姊姊,我母亲是谁?我知道她(乐正敏)不是,可二娘也从来不告诉我。”
灵梦一怔,复回至床边坐下,拉了她手臂掩入被中,低头默思了会儿道:“待幻儿再长大些了,二娘就会告诉幻儿的。”
“那二娘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等幻儿即承王位,二娘就能回来了。”
“嗯…姊姊,我昨晚又梦到彩虹秋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