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的气派自然不凡,换句话说,便是用人海垫出皇家的威风与尊贵。我与诗情被安排进了靠近太后车辇的队列中,那已经是无上的尊荣,我环顾四周,那些随着其他姑娘来的随从,都只能被安置在望不到头的队列的末端。
我不知道小指与太后和庞珈姿相处时的情形,我心中忐忑不安。
幸而宫规森严,一系列的繁文缛节哪里都容不得错,令到第一次参加这种皇家仪式的我必须拿出全部精神应对,再也无暇他顾。
敬香结束后太后便进入寺院中早备下的禅房内休息,小指依旧随侍在侧。我听到周围的宫人们在窃窃私语,谈论着小指今日所受的恩宠,还有未来在宫中的地位。
她们既然无法接触到小指,自然只有对我与诗情评头论足。我知道她们定然正惊诧于我的丑。是的,我太熟悉那样的眼神:惊讶,可怜,好奇,鄙夷,种种暗藏的心思,我都经那样的眼神,一一体会。
甚至,一国中最有尊严的女性,亦难藏那样的惊诧。
我跪在太后脚下,默默承受她的讶异,心中一片茫然。小指是皇帝的心爱之人,太后将她召到身边,尚算情有可原。但我,我只是卑微的孟非烟,哪里修来的福气蒙太后召见?
她问我姓名,又问我年纪,我以为她会交代我好好用心伺候小指,但她没有。她叫我来仿佛只是为了看看我。
几句闲话过后她便令人拿过新开光的佛珠,挑了一串,令我拿着。又说:“不知道你家爵爷可是礼佛之人?不过这倒也无妨,你且替他带回一串去,便说是我说的,这珠子佛前供过,自能保他安康。”
我偷眼看她,她的脸上什么都看不出,除了一片好意。
但,爵爷是先帝除掉她庞家势力的剑,先帝去世,她与当今的皇帝一直在做的,便是打压爵爷。
究竟为了何故她忽然如此好心,向她家族的宿敌示好?我只能怀疑这都是因为小指的关系。
我又偷偷看小指,小指的面色一如往常。是啊,她又怎会令人轻易看透了心思?在她的恭敬恭谨的微笑里,谁能知道藏了什么样的心意?
庞珈姿却站起来,向太后说:“太后,我一见这位孟姑娘便觉得亲切。既然您已赐了她主子佛珠,不如我也凑个趣儿,拿出一串儿您刚赐我的,转送给她可好?”
太后听了便笑:“你个猴精,拿了我的东西便送人情!你既然有这心,就该挑你自己心爱的送她。”
庞珈姿就抿着嘴笑:“太后好小气,也罢,那我就送这串蜜蜡的珠子吧。”
她说着便从手上褪下一串佛珠来,笑盈盈看我:“孟姑娘可不要嫌弃。”
我忍不住惊讶,庞珈姿应该很恨爵爷,连带着恨爵爷身边的我才是,为何会这样特意向我示好?
太后与她今日这般故意赏赐东西,善待小指和我,究竟是在图谋什么?如此刻意地尽其前嫌,究竟是要表示大度,还是为了向皇帝表示庞家对爵爷和小指并无恶意?
我纳着闷退下,只这么一会儿功夫,便觉得头大如斗,疲惫不堪。不由佩服小指的镇定功夫,居然能一直表现得那般大方从容。
听说太后有所赐,诗情便一直好奇。我经不得她央求,将那两串佛珠给她看。她看了半日,出了会神,才又问:“不知赐给我们姑娘些什么?”
我摇头说不知。
她喃喃自语:“也不知我们姑娘在太后跟前可好?”
她也是担心的,我想,在家中的爵爷,只怕亦然。
到用午膳的时间,我发现,便是当今天子,也有此心。
皇帝下朝后并未回宫,却破例也来礼佛,这心血来潮的任性之举直将众人忙了个人仰马翻。
而圣驾来临之后便直奔后院,太后那里,便热闹了起来。
但小指却早避嫌退回了专给随行的姑娘们休息的偏殿,静坐不语。
我倒了盏茶给她,她道声谢,又说:“今日委屈姐姐了。”
我微微摆手:“姑娘快别这么说。”
诗情轻声问她:“太后可说些什么?那个庞姑娘,她可曾为难你?”
小指喝了口茶,将茶盏交到诗情手里,闭上了眼,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
满屋子的人几乎没有一个不是暗地里瞧着我们的。富贵名利,在这世上自然是以皇家最盛,是故,家破人亡的孤女小指,今日却是众人最为艳羡的对象。
之后太后便未再召见小指。皇帝陪着她用了素筵,我注意到了庞珈姿是同他们一起用膳的。是,他们才是可以平起平坐的一家人,那一桌家宴,轮不到位卑的孤女。
过了正午太后便下旨回宫。
依旧是浩浩荡荡的仪仗,这次因着还添了位皇帝而更加隆重威风。这一次太后不再召小指同坐一车,于是小指上了指派给她的那挂车。
但又有位白胖的公公疾步走来,殷勤地向车中的小指回话:“万岁爷说姑娘身体娇弱,怕是受不得颠簸,这车虽大,却不如新造的那小车舒服,请姑娘换坐那辆小车。”
小指掀起车上的帘子,他便指给小指看不远处的一辆精致小车,又赔笑:“姑娘这就请移步吧。”
小指微微颔首,却说:“谢皇上牵挂,劳公公走动。只是这车是太后指派给我乘坐的,若换了别的,岂不辜负了她的心?烦劳公公回禀皇上,说皇上的好意小指心领了。”
那公公走后诗情才问:“姑娘为何不换呢?难得皇上还记着你,巴巴地叫人来给你换车,你却让人碰一鼻子灰。”
小指看着她,忽然笑了,这一笑,却是有无限伤感:“我只是想尝尝任性的滋味,我这一生,太身不由己了。”
她放下帘子,将自己完全遮住。我回转了身,站入了队列中,极目望去,远处皇帝正在他的御辇中回头看着什么。
我怕我是多心了,我怎么可能从这么远的地方看进他的眼里,看到他的那一丝阴沉?
我想,那是因为我自己担着心事。
人流蜿蜒,队列齐整,一路通向人间至高无上的尊贵的皇宫。可这是否便是小指该走的路?她离开过,又走了回来。此时此刻,我猜不出她究竟是想离开,还是想继续走下去?
离开,是我的末日来临。
我想,我只能盼望她继续走下去。不管她是将碧玉簪放在哪里,她都最好走下去。
可是,若有朝一日小指真的入宫,如先生所说,我又是否真能心安理得由着小指在那个富贵到极点,凶险到极点的地方受罪?
我想不通,也看不穿。
我只知道,将太后所赐佛珠交给爵爷时,他的脸色凝重,久久不语。
我又给他看庞珈姿送我的佛珠,细数今日所受的礼遇,小指的备受重视的情形。
爵爷便皱起了眉头,想来同我一样,在考虑太后的态度,是出于何等原因。但他很快便瞥见了我忧心忡忡的样子,便伸手拍我的肩,向我微笑:“没事,放心吧。”
我却无法放心,我知道,那一夜,爵爷的书房彻夜亮着灯,他与朱先生秉烛夜谈,整整说了一夜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