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小指随太后进香备受礼遇之后,爵府便又热闹了起来。这世上从不缺少势利眼,也绝不会少了势利人。
冷清了很久的安顺伯府再次门庭若市,门房每日收到的拜帖,足有一尺来高。
爵爷如却依旧如上次一样,闭门谢客,绝不见人。
我以为已渐渐再次进入皇帝与太后眼睛的爵爷,会慢慢重回庙堂。太后的礼遇那般明显,就差写上四个字送给爵爷:尽其前嫌。
而皇帝,既然愿意将小指留在爵爷身边,自然是有着对爵爷的一份放心和信心。连自己最爱的女人都愿意托付于爵爷照料,那么,爵爷重回权利中心的日子,指日可待。
但,我却亲眼看到爵爷因此忧心忡忡,彻夜不寐。
我不懂朝廷大事,也没有什么眼界心胸看懂那般复杂的棋局,我只看的懂爵爷因小指那次面见太后的后果,变得越发阴郁。
晚晴在小指随太后进香后的第六日来访,巧遇正在听湖居与小指谈论音律的先生,于是三个人竟盘桓了整个下午。
我借口自己忙着应付络绎不绝的访客,叫身边丫鬟送了点心水果与晚晴,并令丫鬟向她致歉,请她不要责怪我未亲自去见她。
丫鬟回来告诉我,杜先生笑容自然,直说我太客气了,倒有些见外了。
见外?
我苦笑,我如何有本事自认同她是一家?我还记得自己在她面前出过的丑,那样咬牙切齿用命要挟,偏又手软到自取其辱。
她可曾将此事告诉了小指知晓?
我并不知道。
从小指的脸上是看不出答案的,她早已学会将情绪藏在心底,只要我一日不会读心术,我便只能将她看成难解的谜团。
晚晴出了听湖居后,不是直接离去。她破天荒地求见爵爷,同他在书房中谈了一阵。
她走后的第二天,爵爷便上奏折请旨,求皇帝准他回乡安葬发妻,祭扫祖坟。
六年前孟眉去世时,我们还在西南边陲云州。爵爷将刚出生便夭折的小姐安葬在了当地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
至于孟眉,爵爷便借口说云州与家乡相隔太远,一路回去多有不便,将孟眉的尸骨火化了,方便带回家乡。
可是自此之后,他只肯将骨灰放在他的卧房,却决口不提发送安葬之事。
奉旨回京后他先是忙于与庞欢斗法,后来,又因皇帝登基后对他忌惮太深而被软禁于京中,便更无法送孟眉回乡安葬。
说起来,他也确实应该尽早将孟眉送回家乡。
家乡尚有孟眉的双亲,二老当然希望能在有生之年亲眼看到女儿入土为安。
自爵爷奉旨回京,他便断了与孟家的联系。外人或许会以为孟家本是姻亲,既然孟眉去世,爵爷自然便会与岳家生分。
我却知道,孟家与爵爷的关系,非一般姻亲那样简单。
爵爷自小在孟家长大,孟家对爵爷,有着极深厚的养育之恩。
可孟眉死后没有多久,爵爷便忽然与孟家断绝来往,不但不再于年节时送礼问安,而且连孟眉生前往来频繁的书信都不曾再有。
爵爷甚至严令我不得再提及家乡的孟家,如此决绝,实在令人难以理解。也令得当年庞欢曾抓着这点,令御史参他不孝。
即便有人因此非议他的所作所为,爵爷却依然如故。
渐渐有人在背后说他其实是对发妻孟眉毫无感情,因此才会在孟眉死后对岳家如此刻薄无情。
这种话越说越是难听,最后竟有人猜测爵爷根本不好女色,说起了他与朱先生的闲言碎语。
这样的中伤爵爷与先生都不会放在心上,却曾一度令我耿耿于怀,气愤难平。恨不能将那些散布谣言之人拖过来狠狠怒骂一顿。
可也因此,无论朝堂之上多么风雨飘摇,爵爷的处境多么凶险,远方的孟家,依旧安然过着他们的太平日子。
六年过去,我们都习惯了看着爵爷将孟眉的骨灰留在身边而不去问他何时落葬,但想不到在这种时候,爵爷竟忽然自己主动提出回乡葬妻。
我们也都习惯了皇帝出于对爵爷的忌惮而不许他离京,但想不到,这一次,皇帝一反常态,竟是恩准了。
只不过,皇帝的圣旨上特意说明了,既是爵爷回乡祭祖葬妻,与莫氏无关,莫小指自然就该留在京中。
接旨后我开始为难若,只单单留下小指一人在京中太不稳妥,可要我留下陪伴她,我又会遗憾自己未能亲自在孟眉的坟前磕头。
仿佛为了解我的困局,太后的懿旨跟着下达,爵爷离京期间,请莫小指去泰恩庵替太后于佛前诵经祈福。
于是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在我们离京的当日,小指也将去西郊的莲花山,在那所皇家寺庙泰恩庵里度过时光。
自然,诗情与其他随身丫鬟们是随着小指一起去的。且太后又另派了四位嬷嬷,一早便去了庵中打点收拾出一个小小跨院,自然,她们也会留下服侍她。
爵爷自圣旨下达那一日起,便催着我打点行装早日启程。他对小指的去留仿佛毫不介意,只在接到太后懿旨时,皱了皱眉。
而先生,自太后下旨之日起,便忧心忡忡。我见他特意吩咐诗情留意小指在庵中的饮食,教了她许多分辨毒物的方法。
又巴巴地向小指交代了许多宫规与俗例,连那庵中的住持来历喜好一并打听仔细,同小指说明。
他还令人去请了晚晴到府,与她关起门在西风斋说了几乎一天的话。
晚晴于掌灯时分才从西风斋出来,去了听湖居,直到三更天方始离去。
我渐渐领悟,小指此去,危机重重。
我看着神色一如往常的小指,她看上去那么柔弱,沉静,如一株易折的扶柳,随风摇曳,无法自处。
但我相信,小指身上自有强大的力量,令她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我更深信,如果她愿意,她可以轻而易举,掌控我们所有人的性命。
所以我只将心思用在了我能用,可用,用得上的地方。每日开箱笼,理箱笼,备这,备那,准备回乡的一切事宜。
终于都安排妥当了,终于要回去了。
我悄悄走到爵爷卧房,捧起他供在条案上的孟眉的骨灰坛,天青色白莲花纹的坛子,被他摩挲得既光泽圆润。
我静静地抱着坛子,将脸贴在冰冷的瓷面上,低声说:“姐姐,我们要回去了……”
孟眉生前从不热衷于回去。
她说既然走出来了,就不该再回去。
但她还是时常会同我说起家乡的吃食,风景,说的时候,脸上带着惆怅的笑,让我总是疑心,她这个样子,会不会就是先生教我的那句:口是心非?
无论有着怎样的决绝,无论因为怎样的伤感而打定主意与往日一刀两断,过去的时光,又怎么可能真的如人所愿,在心底再无印记?
将伤口藏起,装出毫不介意全然忘怀的样子,一定很累吧?对我,对爵爷,对自己一再说不想回去,会不会有些违心呢?
我再也没有机会问她了。
无论她想不想回去,她再也没有机会反对。
我们是确定要回去了,回到她和爵爷从小长大的地方,她和爵爷当年头也不回离开的地方,她和爵爷无论怎样在心里要忘记,也不可能就此真的消失于记忆之中的地方。
“江城……”我默默念着那个地方的名字,熟悉的,却又陌生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