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县令大人是在那旧时的陈县令全家莫名失踪后来接任的。听说姓彭,单名一个综字,字校直。
孟广曾对我说过,这位父母官为人不差。对一方百姓来说,作县令的不扰民,不横征暴敛,便已可算青天。更何况此人确有几分才干,把个小小的江城治理得市面繁荣,丰衣足食。
我心中却颇不以为然,我记得他来求见爵爷时奉上的那份礼单,内容之丰富,便是将他十辈子的俸禄尽数填进都未必准备得出。
此刻看他如此大张旗鼓排场巨大地来送葬,更只见其谄媚,却哪里有半分风骨?
我等那大队人马过去,才轻轻“哼”了一声,说道:“本家送葬才只我们几个,这来献殷勤的倒浩浩荡荡地来了一群。”
爵爷回头看我,轻轻摇了摇头,却不说什么,自顾自向前走去。
孟眉的骨灰坛终于被爵爷亲手放入了墓中。他跪在坟前,手抚石碑,良久才站起身来。去了另一座坟前,呆呆站着。
那天爵爷吩咐起两座新坟时我便好奇问过那座坟是谁的?当时爵爷只摇了摇头,并不说明。今日他独自站在那里,倒颇有伤感之意。
我来不及再多想些什么,身旁的孟家二老已是哭声凄凉,一声声“苦命的女儿”,伤心欲绝。
我与孟广本忙上前安抚,可说不到两句便连自己也泪水涟涟,泣不成声。
正哭成一团时,却听有人低声劝说:“烦恼深无底,生死海无边。各位还请节哀,死者已矣,就让她入土为安,往生极乐。”
我循着声音看过去,是一位穿着简单素雅的清瘦书生。我疑惑着此人从未见过却为何忽然出现,便听见先生惊讶地问:“彭县令,您怎么回来了?”
孟广擦着泪,早迎了过去,恭恭敬敬施礼:“县令大人。”
我呆呆看着这位彭县令,想着那支我们与我们擦肩而过算得上威风的队伍,无论如何,也不能与这位一身儒雅寒素面容和善的书生联系在一起。
孟广殷勤地向爵爷引见,彭县令躬身施礼,大方有度,爵爷淡淡地回礼,微微点头。
那县令只说听闻夫人落葬,必要前来坟前祭奠一番,却并不多言其他,虽说殷勤得过分,但,亏得他举止斯文,竟不惹人生厌。
爵爷便由得他整理衣冠上坟前祭拜。他拜过了老夫人与孟眉,退了几步,不经意似慢慢走到那另一处坟前,故意看了看石碑,这才发问:“倒要请教爵爷,这里又是安葬的哪位先人?想是工期匆忙,这碑上竟连字都未来得及刻上?可要我派几个能干的石匠来,包您一日里便刻得妥妥当当。”
爵爷微微摇头,负手而立:“贵县有心了,心意已领,倒不必如此费事张罗。”
那县令点点头:“爵爷为国劳苦功高,卑职为爵爷效力是求之不得,爵爷千万不要跟卑职客气。”
爵爷不曾说话,先生过来笑着说:“贵县治理江城,也是操劳得紧。这些碑文小事,不敢有劳。”
彭县令于是不再言语,却细细看着这新坟。恭恭敬敬施礼,却想起什么似地问:“这位先人,该如何称呼?”
先生笑了一下,却没说话。爵爷说:“那是先父。”
彭县令吃惊的样子让我想起秃鹰。我从未见过秃鹰,但,先生闲聊时向我描述的秃鹰捕食时的样子,只有此刻的彭县令的脸最能契合。
他阴沉了片刻,定了定神,方说道:“原来是老太爷的安息之所,那倒是定要祭拜的。”
于是他走到坟前,恭敬行礼,又低声念诵:“本有今无,本无今有,三世有法,无有是处。老太爷虽已仙逝,可羡尚有虎子,名噪天下,上报天恩,下保苍生,自能光宗耀祖,以慰英灵。”
爵爷站在那里任他祭拜,并不说话,但彭县令却又转过身,举重若轻问了一句:“倒忘记请教老太爷名讳?”
爵爷看着他,他看着爵爷,他的表情如此恳切,只可惜,他忘记收敛眼中那一丝狡黠的光。
爵爷笑了笑,完全避开他的问题:“贵县将一方土地治理得井井有条自是费心不少,现今又是岁末,正值一年中最忙的时分,颜某家事倒劳动贵县出城亲至耗费了这许多时间,愧不敢当。只怕再耽搁下去,城中事务堆积起来,一县的百姓要怪怨颜某了。时光不早,贵县不如请先回衙,改日颜某备置薄酒,与贵县共赏冬雪如何?”
彭县令目光深沉,脸上却带笑:“爵爷太客气了,卑职祭扫已毕,确是该回去了。爵爷出身江城而名满天下,满城百姓与有荣焉,卑职身在江城,也早将爵爷视为心中楷模。今日能见到爵爷,又有幸祭拜爵爷先人,又蒙爵爷赐酒,真是卑职修来的福分。”
他说着行礼作揖:“卑职告退。”
爵爷微微点头还礼,负手看着他远去。孟广这小子却殷勤相送,直送出了好远。
县令走了,我莫名其妙松一口气。转过头,看着爵爷所说的他先父的坟,疑云密布。想问爵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爵爷却走到孟家二老那里,细心搀扶二人上车,又嘱咐赶车的一路小心缓行,不要为了赶脚程,颠着了老人。
刚刚安置妥当,恰逢孟广送完县令正走了回来,他便令他陪着二老一同回去。
我看出孟广并不乐意,他的脸上有些别扭的神色,他求了爵爷两句,爵爷并不多言,只是静静看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句:“去吧。”
孟广这才无奈上马,随着车慢慢走远。
爵爷直到看不到他们影子了,方始转回身,走到孟眉的坟前。他蹲下身子,用手慢慢摩挲墓碑,似是要将他体内的热,传到那冰凉的墓中。
我早已泪流满面,只低着头,小声抽泣。冬日的风真冷,吹在泪湿的脸上,痛如刀割。
先生过来拖住我的手,慢慢将我带到远处。他拿出块帕子,替我抹泪。我将头埋在帕子里,哭得凄惶。
先生并没有说话,一如往日那般,默默拍着我的头,如安抚一个无知的孩子。
在他面前,我就是一个无知的孩子,什么事情都可以找他做主,什么伤心事都可以在他怀里哭个痛快。
如从前一样,在他的宽厚胸膛里,我渐渐安心,止住了泪。
先生说,孟眉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便是她今日被葬在了这里,她也不会从我的记忆中消失。
我闭上眼,孟眉的一颦一笑都在我的眼前。我知道先生又说对了,不由深深吸一口气,挺起了胸,睁开了眼。
却惊得叫了一声——那彭县令,不知如何,又站在了爵爷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