爵爷虽说是自己乃是回乡祭祖,但实际上,江城也并非是他的祖籍,江城,只是老夫人带他客居的一处异乡。
老夫人去世后安葬在城外,爵爷在回江城的第二天一早便去了坟前祭扫。
那座坟修得很简单,那是自然的,爵爷安葬她时,还只是一个仰人鼻息寄人篱下的十五岁的半大孩子。
墓碑上刻着先母颜氏翠玉之墓,并没有写上夫家姓氏。爵爷的生父是谁?他从来不提。
我所知道的,也相当有限。孟眉提起过,颜老夫人是她的乳母,带着爵爷一直住在她家。
孟家二老心地善良,一直将爵爷看成自家的孩子,所以老夫人去世后,他依旧留在孟家。
孟家对老夫人的墓地打理得很仔细,坟前树木成荫,虽然墓碑简陋,但看得出经常有人过来擦拭打扫,一点不显陈旧肮脏。
祭拜之后爵爷便吩咐在老夫人坟旁两侧另起两座新坟。
我疑惑着,听他叫匠人过来细细叮嘱碑文凿刻时的款式用字。
自然,一座是孟眉的坟,另一座,我不知是为谁而起。
工匠们估算了工期,回明爵爷。爵爷回到孟府与孟家二老商议妥当后,孟眉的安葬日子便就定下。
与她的骨灰相伴足足六年后,爵爷也终将在二十天后,与她永别。
我注意到自住进了昔日的陈府,爵爷便几乎没有好好睡过。值夜的妈妈向我回说,爵爷的卧室经常彻夜亮着灯。
我留神观察,爵爷的脸色果然越来越差,只没有几日,出京时的意气风发已经消磨干净。
我心中有个感觉,仿佛这所宅子正冷冷地张开着它的口,一点点将爵爷的快乐尽数吸走,将他慢慢吞进肚子,让爵爷一日比一日更见阴沉。
只有在孟家他是开心的。他即便是坐在孟家狭窄的厢房里看书,脸上也都带着不自觉的笑。
他耐心地替孟老夫人穿线,轻轻捶打她的肩膀,令人将宅子里所有的门帘都重换了,挂上又厚又挡风的棉帘。
白日漫长,他给老人们讲这些年所见所闻的趣事,又间或带着先生过来,让先生讲些民俗掌故。
冬日原本漫长而阴冷,但大家围坐在火炉旁说笑谈天吃着小吃时的温馨却让我心头温暖。这是天伦之乐吧,我从未享受过,却甘之如饴。
便这样,就过了二十天,到了孟眉下葬的日子。
孟眉生前是一品的诰命夫人,按理,该有极为热闹排场的葬仪。但我与爵爷都深知她的个性,与其敲锣打鼓扰得她不安宁,那便还不如只有我们几个至亲的人,送她这最后一程。
一路都是爵爷抱着那个装着她骨灰的坛子。他拒绝坐车或骑马,是从城里走到了墓地。
我和先生陪着他一起慢慢走,陪孟眉慢慢走,走这最后的一程。
爵爷一直压低声音哼着一首小曲儿,温柔地唱给怀中的孟眉的骨灰听:“今朝欢,明日醉,管它离愁归了谁?月儿高,月儿媚,月儿不照离人归。不须归,不须归,自有天地来作陪。不须归,不须归,最后总是土一堆。”
我有很久很久未听到这首曲子了,那是孟眉最爱哼的,她心情好时,时常不自觉挂在了嘴边。往日时光布满我的眼,我又一次看到孟眉临窗刺绣的背影,看到她将绣成的花样迎着阳光细细品赏时满足的微笑。
她竟走得如此匆忙,抛下了所有的时光与我们。
爵爷令派了马车去接孟家二老,说好了将他们直接送去墓地。我们是估好了时辰提早出发,原该比他们先到,是以当我看到孟广站在离墓地约半里的路口伸直了脖子张望时,有些惊讶。
一见了爵爷,他便匆匆迎了上来。
爵爷站定了看他,他便连忙向爵爷说:“县令大人来了。”
爵爷“嗯”了一声,回头看先生,拱了拱手。
先生无奈地摇头:“说不得,我去将他打发了。”
于是先生便随了孟广一路先行,爵爷索性停了下来,站在了路边。
我随着爵爷站定,他忽然说:“就是这里,我被那时的陈县令当作乱党抓了去。”
我惊诧地张开嘴,却除了一声“啊”,再说不出什么来。
这条路颇为冷清,路两旁是密密的树林,此刻已是寒冬,树叶落尽,满眼萧条。
爵爷说完那句话后,便紧紧抱着骨灰坛子,抬头看天。
天很蓝,没有一丝云彩,冬日的空气都带着凛冽的味道,阳光透过枯树的枝干洒在我们的身上。
我低下头的时候才醒悟,若不是为了不让泪水流下,爵爷不会抬头。
他悠长地叹一口气:“他竟为了抓我,特意调动了守备府的精兵。嘿,真是看得起我。”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这样安静的小路与那样的冷血无耻的追捕是如此格格不入。
“本来二十多个精兵我也不放在心上,但是他们还在那棵树上埋伏了弓箭手。我背上中了一箭,跑了十多步,腿上也中了。这才被他们拖回了衙门。”
我闭上眼想象着当年十六岁少年浑身是血一路拖回城的悲惨凄凉,倒抽一口冷气。
“那县令用尽了法子要我招供,县衙里什么样的刑具没给我用过?我记得有一天他连着给我上了四道大刑,我偏就不招。他趁我昏了过去便要将人我的手印印在口供单上。
是孟眉,她不知怎么冲上了堂,她只喊了一声,我便醒转了过来。那衙役按着我的手指想打手印,却是再也按不下去,我身上虽然五花大绑没法动弹,但我屏着一口气拼命较劲,手指都撅折了,总算也没有画上押。”
我听得不寒而栗。
虽是早知道往事不堪回首,但,我从没想到,竟是痛楚无助到了如此的地步。
爵爷却忽然微笑:“今天天气很好,不像那日,又是打雷,又是瓢泼大雨,雨水浇得一头一脸,好不容易睁开眼却什么都看不清。”
我几乎是不自觉地“嗯”了一声。
他又抬头看了看树枝,那些张牙舞爪地枝杈在寒风中带着冷酷的味道,他说:“只怕今天这树上也藏不住什么把戏。”
他脸上带着的寒意令我心惊,我不由自主说:“您不会是说今天……还会有人要害您?”
他低头看我,欲言又止。
他忽然拉着我走到树丛里,低着头,避过迎面而来的一大队人马。那些人中有许多皂衣的衙役,趾高气扬走着,我猜,队伍中间官轿中坐着的,便是县令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