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中，我仿佛被谁推着，脚下虚浮地走了好长一段路。
耳边歌声飘渺，我不禁怀疑那只是出于我自己的想象。
几乎筋疲力尽时，终于慢慢走到了光亮之处，推着我的力量忽然消失，我站定了，举目四望。
我竟是站在一座桥上，桥下是滔滔江水，而我面前，站着一个苗条的女子。
虽然她戴的蓑笠挡住了她的脸，我却依旧一眼认出——她是孟眉。
久别重逢，我扑过去抱住她，嚎啕大哭。
她过了很久方才将我拉开，替我擦泪，打趣说：“烟儿，看到我不高兴么？哭成了这样？”
我怔怔看她，问：“这是何处？你的脸……”我终于发现，斗笠下她的脸与往日看惯的样子完全不同。
她的皮肤光洁，眉目如画，那些旧日的丑陋疤痕全部消失无踪。
虽然早看惯了孟广那张俏脸，也早知道孟眉曾是如何光彩照人的大美人，但，一眼之下的震撼依旧直至心底。
她好美，若我也可以如先生一般吟诗引句，我也许会用上几日几夜搜索枯肠只为寻得一个最相宜的词汇形容她的美丽。
我太过惊艳，竟只能呆呆看着她的眉，眼，口，鼻，整颗心只被她绝世的容颜吸引，再也转不了别的念头，只在暗自惊叹：“好美，好美，好美……”
虽然早知她无法放下容颜尽毁的痛楚，但直到此时，我才终于彻底了解，失去这样的容颜，是如何难以承受的痛。
她也在看我，眼波温柔亲切，笑着伸出手捏我的脸：“看什么？不认识我了？”这举动是我们姐妹间嬉笑玩闹时她常有的亲昵，我想起她去世已有足足六年，忍不住又流泪。
她掏出帕子替我擦泪：“烟儿长大了，爱哭的脾气却还没改。”
我不好意思地笑，眼泪却还是扑簌簌直往下掉。我只得别转脸去，假装打量四周，讪讪地问：“姐姐，这里是何处？你怎么在这里？”
她沉默一下，才说：“日后你便会知道。”
四周都是滔滔江水，水汽迷蒙，天色暗红，我看不到江岸，只看到一片迷蒙，心中隐隐不安起来。便拖着她的手向回走：“姐姐快随我我一起回去，爵爷见到你，不知该有多开心。”
但，又哪里有回家的路？
孟眉苦笑，而我定睛去看，才发现这桥竟是如彩虹般浮在了半空之中，哪有桥头供我到岸？
我站在那里，只觉浑身冰冷，动弹不得。
我僵立了半晌，方慢慢转过头，缓缓问她：“姐姐，这里究竟是哪里？”
又闭上了眼，定了定神，想着先生那急切心焦的脸，想着他从不会颤抖却明明抖得厉害的手，想着他满脸的痛苦很愤恨，想着他严寒中急出的豆大的汗，颤声问：“我，可是已经死了？”
我的心中冰冷，原来，死便是如此滋味。并不痛楚，只是……忽然胸膛中满溢的，是牵挂。
随手绣的香囊还未完工，爵爷的过年的新衣裳还未找人做齐，先生说要教我作诗，说了三四年，我竟连一句都未学会，孟广约了我上山打猎，我们本是约好了开春便去。
可如今，这一切的一切，都成了荒凉的过往，散落的碎屑，再也填不进我的已被注销的人生了么？
我抓紧了孟眉的手，又一次流泪满面。
我是没有用的孟非烟，除了流泪，怕死，什么都不会的孟非烟……
我手足无措，盼着孟眉笑我多虑，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做梦。
但她没有。
她只是出神地看着那脚下的江水，悠悠说：“红尘一梦，爱欲难醒。烟儿，你可知道要忘记过往是一件多么难的事情？”
我不知道。
她轻轻哼唱：“不须归，不须归，自有天地来作陪。不须归，不须归，且等黄泉来相会。”
我手足冰凉，慢慢跟着她念：“且等黄泉来相会……”是，我们都已经是土一堆，我们现在可不正是黄泉会？
她长长叹息，自腰间摘下一只木瓢来，随手虚舀，那桥下的江水便忽然飞起成为一线，注入了她的瓢中。
我目瞪口呆看着她，她也凝望着我，又过了良久，才将那瓢递给我：“前尘一梦水一瓢，黄泉此去无烦恼。”
我怔怔看着那瓢江水：“这是……这便是……”
她点头。
当我还在稚龄时，夏夜乘凉，孟眉偶尔会讲些故事消遣解闷。便是那时，她告诉我说，人死后会自奈何桥进入地府。
而奈何桥上，便有一位孟婆，每当鬼魂经过，都要喝上一瓢她的孟婆汤，将那生前往事忘得一干二净。这才算抛却了前尘，再入地府，才能心无旁鹜转世轮回。
而今这一切，竟然都是真实出现在我的眼前了？竟然在此刻，活生生变成了现实？
我接过了那瓢水，如梦似幻，只觉手上的水瓢，重如千斤。
我低声问：“喝了，便连姐姐都不认识了？”
她点头，脸上神色，难以描画，似有千般牵绊，万种不舍。
我慢慢举起那瓢水，却因浑身颤抖而泼洒出一半。
我呜咽：“我不要忘记你，不要忘记那一切。”
当年沉船落水后卷裹在惊涛中的无边的绝望又一次将我吞没。与爵爷的初见，被收容的喜悦，得蒙孟眉怜爱的感激，春光明媚的西南边陲的宁静日子，京城宅邸中操持家务的满足安泰，爵爷，先生，孟广，小指，孟家的二老，一切的一切，都要就此诀别？
都将随着那咽入口中滚落进喉的江水消失在永恒的虚无之中？都将被丢在无边的黑暗中？
我泪眼婆娑看着孟眉：“我……我舍不得……”
孟眉低叹，闭上眼，滚落两行泪：“舍不得，放不下，拿不走，得不到。可怜的烟儿，但愿你来生一世无忧安乐。”
我心中五味杂陈，酸涩难抑，再也忍耐不住，冲口而出：“我不懂什么舍得放下，就算是错，是罪，我也不要就这么随随便便丢在脑后！
你，爵爷，先生，若忘记了你们，我还是谁？你说我叫非烟，是因为希望我知道自己并非那烟尘，随风而散。可如果喝了那水，我还能留下什么？我没有了你们，我就会比烟尘还要空，还要轻！
我不要来生，我不要轮回，我不要你变成陌生人。
你说你盼我来生一世无忧，可是姐姐，没有了你们，我的心是空的，空了心的人，可怎么安乐？从何而乐？
姐姐，我从不违背你的意思，你叫我做的事，我都会去做。
现在你要我喝这水，我……我……我只问姐姐，你真的要我喝了它么？你真的愿意看着我喝了它，从此再也不认得你么？”
孟眉的唇一直都在抖动，眼睛直直看着我。我的泪落在那水瓢里，溅起一个个小小涟漪。她咬了咬唇，背转了身子。
我心里凄凉，浑身颤抖，慢慢将那水瓢举起，凑到嘴边。
我轻声说：“姐姐，永别了……”
我将头仰起，准备把那瓢水和着所有遗憾苦涩一饮而尽。
但她忽然转身，一言不发将水瓢拍落。
那水，洒了我们一身，冰凉一片。
我惊喜交集，喊了声：“姐姐？！”
她握着我的手，沉吟着：“今日我将你拦下，送你回转。但是红尘里劫数重重，你回去之后，只怕会面对更多的伤心。
我真的不知道这样做究竟是对是错，只盼日后再见的时候，烟儿，你不会怪我。”
我看着她，她的脸上有一丝痛苦的神色，似在挣扎着，强按下许多的情绪，终于，她轻轻推我：“回去吧。”
我不由自主跌入桥下滔滔江水之中，我惊骇莫名，拼命挣扎，却猛然醒转，睁开了双眼。
我浑身干燥，平躺在床上。头上的帐子，是先生亲自替我画的寒梅图。
我只是做了个梦么？为何这梦境竟如此清晰，每一个细节，每一句对话，孟眉的每一个神情，都历历在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