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闭上眼睛,只盼能快些再次入梦,再次见到孟眉。
却,听见外头隐约有爵爷的脚步声音。
爵爷的脚步很轻,练武之人不自觉中,会在每一步步子上显出功夫来。可我常年随侍在他身畔,偏偏能从无声中分辨出他步伐来。
我抬了抬身子,想要坐起,却发现自己竟是十分虚弱,不要说坐,便是略动一下,都立时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花。
我颓然仰面躺着,想到方才的梦境,印证此刻的身上的情形,惊疑不定,我与孟眉的重逢,她对我说的话,那碗泼洒的孟婆汤,难道都是真的?
我是死过一回,又被孟眉送回了红尘了?
耳边爵爷的脚步声已经很近,我的心开始急切起来,遭逢了这般大事,我迫不及待想要将一切都说给他听。
但我忽然发现,在爵爷的脚步声外,另有别人的。我暗自摇头,此时此刻,我只想见爵爷一个人,只想同他分享自己的所见所闻。
便在这时,他们已经进房,将门仔细关上了,将屋内的烛台点上。
我微微疑惑,不知爵爷是同谁进来,却听那人说道:“您可知我为何定要与你屏退左右,单独来这里看非烟?”
那竟是杜晚晴的声音,我心中惊诧,却不由自主存了戒备之心,闭上了本要出声招呼爵爷的嘴,又装出了熟睡的样子,合上眼睛。
爵爷不曾答她,先过来看视我,伸手探了我的额头,自言自语:“仿佛退烧了。”
又替我掖了掖被子,却问晚晴:“杜姑娘你曾说服下你的解毒药后,她若能挺过这一关,三日之内必能醒转。可今日,已经是第三日了。”
杜晚晴便冷笑,问:“您竟然真的在担忧她的性命么?”
爵爷惊讶:“杜姑娘何以如此问我?”
杜晚晴叹息:“以我旁观,非烟姑娘便是今日侥幸醒转,过不了多久,也难逃一刀之苦。您这么不回头地拉着她往死路上走,我的解药虽灵,也只救得了她一次。以后,她还是免不了要受您牵累,身首异处。
是以我觉得好奇,您既然决意带着她去死,那么又何苦执着于早死晚死的问题?她今日死去,与过些日子死去,难道还会有什么不同不成?”
躺在床上的我听了晚晴的话,不禁沉思,爵爷是在领着我走向死路么?
自小指出走逃婚之后,我便知道,原来世上有那么多未知的事与人,潜伏在命运的歧路,蔓生着枝枝节节,蜿蜒进别人的生命里,毫无因由,突如其来,却偏能让衰与荣,死与生,败在了他们的手中。
可那是真的毫无因由的么?
就算爵爷正领着我走向死路,可转念想,若没有他,我也许早已死去。
我心中思绪纷杂,人却只是静静躺着,紧紧闭着眼睛,想听爵爷是如何答晚晴的。
爵爷沉吟着慢慢问晚晴:“说吧,你特意来此,自然是因为想要畅所欲言。既然如此,何不明说,你到底知道什么?想要什么?”
晚晴的声音很低,几乎无法听清。不,便是听清了,我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听得她说:“我想帮您收回您拱手让人的天下,还有,小指。”
我不敢睁眼看爵爷此时的脸色。而我自己,早被晚晴的话吓得心惊肉跳。我惊得几乎不懂得压抑自己的粗重呼吸,用了所有的意志力才勉强让自己不曾失声惊叫。
爵爷也是过了一阵才说:“杜姑娘说笑了。”
他的声音干巴巴的,刻板无力,应是拼命抑制不露出感情所致。
杜晚晴冷笑:“当年的忠义王颜震旭竟会如此回复我,才是笑话。
“姑娘是要用言语相激么?可惜颜某从来不会为人左右,意气用事,姑娘既然知我甚多,想必不会连这一节也看不明白。”
“您决定了的事,晚晴确实无法左右。
晚晴只是替这躺在床上的可怜女子求您放条生路。您一心全了一生的愚忠,却难道未曾看出,天地不仁,这世道亦早已是无分黑白混沌一片?
您今日即便是作出姿态退回江城从此放下一切,可也要看那人愿不愿意给您片立锥之地。
您回了江城,葬了过往,可非烟姑娘还是受了伤躺在床上等死,那江城知县还是咄咄逼人追着陈年往事不肯放手。
您如此睿智,又怎会看不见前路已是一条死路?
一代豪杰,难道竟是坐等横祸临头毫不回击的萎靡之人?您就如此绝决,毫不怜惜这些追随左右的可怜人么?”
爵爷没有说话,屋中寂静一片,我屏住呼吸,虽是闭着眼,亦能感受此刻紧张的气氛。
晚晴轻声说:“上次在京中长谈,我问起您的打算,向您提到皇帝与太后的争斗,正渐成水火不容之势。您夹在他们中间,势必要被他们的斗法波及,难逃漩涡。
我本有肺腑之言要与您长谈,但您却说您早有打算。
如今看来,您的打算终究还是一厢情愿。
皇帝也好,太后也罢,他们怎么甘心让您在江城作个闲云野鹤的散淡人?
孟姑娘中毒针,陈县令追旧案,他们是步步紧逼,不肯放您一条生路。
您既已看透朝廷不可信,皇帝不可信,为何不另起炉灶,替您,也替您身边的人,重开一个天地?
您让了天下,让了王位,让了小指,让到此刻,您还有什么可让?难道真要让您身边的人都陪着您去死?甚至连您的岳家也不放在心上?甚至连您夫人的亲弟弟也要被您拖累?”
爵爷低声喝止她:“大逆不道之言,休得再说!”
但晚晴偏偏冷笑连连,自顾自幽幽道:“您感念先帝的知遇之恩,尽了全力报答。但是您的颜家军五年三十六场大仗,仗仗大捷,这才平定西南边疆,将那年年流寇扰民之祸平息,将那横遭邻国夺掠之地变成了如今的繁华乐业之所。这般功勋足以报答皇恩。
更何况您又回朝将权相庞欢铲除,替先帝夺回大权。又愿意抛下自家前程,保庞后亲生的九皇子为太子。这番苦心,却无人体会。
九皇子毕竟是一半的庞家人,登基之后始终对您心存芥蒂,步步紧逼。您步步退让,又能退到哪里?
您被夺权,禁足,又要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入宫么?
您如此退让,可曾见皇帝的一丝感念之情?您身上背负的皇恩,早已还清,何必还要带着阖府的无辜之人一起受死?
这天下,在先帝爷召您回朝清君侧时,明明便在您的手中。而您身为忠义王,终究是不负他赐您的“忠义“二字,将到手的江山轻易放下。
此刻您摊开手掌,手中已然空无一物。
但若合紧双手,您可会发现,双拳依旧有力,抓得住就要丢失的一切?
事到如今,您也该试着丢掉那新皇封与你的那可笑的“安顺伯”的虚爵,去打回你自己的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