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在城外,面对彭县令的疑问,爵爷曾说,那座无名的孤塚里,埋着他的父亲。可是他不曾在墓碑上刻下父亲的名字姓氏,也不曾在母亲的墓碑上刻下夫家的姓氏。
爵爷可曾在母亲临终时自她口中知道自己的生父究竟是谁?
他不曾说,我无从知。
我提起那座新坟,孟老夫人摇头,迟疑着:“我猜想,或许,他是给石先生立的坟?”
我蹙着眉问孟夫人:“这位石先生是谁?为何我从未听爵爷提过?”
孟夫人有些迟疑,过了会儿功夫方说:“他是外乡人,震儿和眉儿差不多七八岁时才迁来江城,在前头的竹节巷里开了个跌打医馆。”
竹节巷,我记得那条巷子。就在孟府不远的地方,很长很窄的巷子,巷口有棵老槐树,站在树下向巷子深处看,也许是因为小巷曲折的缘故,令人觉得特别深幽。
从颜府到孟府,总要经过那棵老槐树,经过那个幽深的巷子口。我这才明白为何初次跟着爵爷路经那个巷口时,他为何会忽然停住脚,站在巷口往里看。
可他为何不走进去呢?是因为那位石先生已经去世,不愿再回到他生前的故居触景生情么?
我转回神,听孟老夫人继续说:“震儿小时特别淘气,竹节巷里有棵老槐树,又高又粗,他最爱爬上去掏鸟窝。有回不小心跌下来,摔伤了胳臂。
正好石先生路过,带他去医馆,替他治好了。一来二去,震儿便时常去他的医馆玩耍。
那石先生闲来无事,就随手教阿震一些拳脚功夫。
翠玉见了,觉得既然如此,便该令震儿磕头拜师,送些束脩与他,才是正理。
但他却坚辞不收,也不令震儿叫他师傅。也是个怪人。”
我好奇,问:“那这位石先生什么样子?多大年岁?他可有妻儿老小?”
孟老夫人摇头:“这人长得魁梧,相貌堂堂,颇有些气派。只是一条腿瘸了,走起路来,样子十分难看。他说因为连年战乱,家中妻儿都不幸遭了难故去,自己也因此废了条腿。
大概因为遭逢大难,所以他总是脸色阴沉,看起来颇为落魄。
那时候他已有四十多岁,也有街坊见他一个人独居无人照应,可怜他孤独无靠。便与他说媒,他却婉言谢绝,说是命里带煞,不宜再娶。
渐渐的,这话便传了出来,到了最后人人都传说他乃不祥之人。你也知道,作郎中的,别人传他不祥,这医馆生意又怎么能好?
可是这生意日渐冷清,他却浑不在意。
反而一心一意教导起震儿。
连年战乱,我们也是处境艰难,震儿是个懂事的孩子,上了三年私塾便不肯再去,只说自己既然能认几个字,写得全自己名字看得懂账册也就知足了。
哪知自从他跟了石先生习武,石先生见他不去上学,倒是连写字念书的功课都一并教了他。
那石先生肚子里很有墨水,几年功夫,将震儿调教得换了个人似的。”
我出神地听着,不禁越发奇怪,如此大恩大义的先生,爵爷为何在任何场合都绝口不提?如不是听孟老夫人说起,我根本不会知道,爵爷的一身本领,是出自何方。
我好奇问起:“那么这位石先生后来怎么去世的?”
孟夫人只是简单地说:“急病死了。”
我还想问她,为何会觉得那座新坟里的人是他?她却急急站起来:“唉呀,光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说得忘了时间,快同我去厨房看看他们年糕蒸的如何了。”
于是就此,将话题搁下。
过年了,今年过得与往日不同。
今年我们在孟宅过年,家中有老人慈祥看着我们,笑眯眯不动声色将我们的肚子填到撑。
爵爷不再坐到主位上,他放松地笑,坐在二老下首,一派无忧的欢乐样子。
除夕夜,孟广带着人在院子里放了半夜的鞭炮烟花,硫磺的气味经日不散。但我们都不介意,我们吃火锅,守岁,先生喝了一坛接一坛的桂花酒,那是他在江城结交的新友送来的,足足一车。
先生去到哪里都受欢迎,他自有他的本事。我从远一些的角度看他,他微醺,眼中映着除夕的明亮灯火,异常晶亮。
第一次看到先生,他的眼,可也是如此晶亮呢。
但,他那时,却非如今日般温润平和,那时,他的嚣张杀气,甚至将我吓到脚下虚浮,摔倒嚎啕呢。
那一天,竟已经是宛若前生般遥远了。
对先生来说,那也确是一如两世了吧?
从冲入内堂举剑面带煞气要杀孟眉的他,变成这个坐在孟宅,嘴角噙笑,开怀痛饮的他,其间,又是经历了多少心中的动摇与颠覆呢?
我忽然想起先生坐在天牢中,强撑着不让我看见的悲哀面庞。
想起他亦是一个孑然一身的孤独之人。
想起那天爵爷说的,他喜欢我。
我凝望先生,他喜欢我么?
爵爷说,世上再也找不到比他对我更好的人。
可在我心中,如我向爵爷表白的那样,对我最好的人,只能是爵爷。
我看向爵爷,他的脸上带着笑,眼神却在发怔。他在想些什么?他在想念谁?
是小指么?
这是六年来,第一个没有小指的除夕夜。
会不会,是以后无数个没有小指的除夕夜的开始?
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香甜的桂花酒迫不及待落入喉中,醇厚的酒意令我微笑。
我不知道,即将来到的新年,又会带来什么?
是会杀人于无形的毒针?是命悬一线的危机?还是重生后的喜悦?展开新生活的期待?
微醺的感觉真好,我飘飘然,学着先生的样子,一杯接着一杯痛饮,桂花酒香震心魄,送我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