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飞,我坐在孟宅暖意融融的花厅里,喝着熬得极香甜的腊八粥,心满意足叹口气,用手揉着几乎撑破的肚子,只觉自己如在仙境。
不,神仙哪里有家人?我有。
我有孟家二老,爵爷,先生,孟广。
此刻他们都在我身边,所以便是空气中,亦都萦绕着香甜的幸福味道。
就要过年,喜悦欢庆气氛已经弥漫空中。
那位京城请来的名医名叫赵良栋,替我诊脉后便给我开了方子,说要调理我被毒素入侵后变得娇弱的经络血脉与脏器。
因此一日三次,我只得捏着鼻子喝下苦到极点的汤药。
虽然用心调理,按时服药,但赵先生说,病去如抽丝,要想身体恢复旧观,仍需半年功夫。
因此他被爵爷留在了江城,以便随时替我诊治。
我身体虽是仍有些不适,时常觉得晕眩,但,今年不同往年——过年,在我心中有了不同的意义,我如丫角小童般按捺不住雀跃的心情,早早来到孟宅中,帮手孟夫人打点过年的各项琐事。
因为有我们,二老显然也很高兴。孟夫人不充满感慨地低叹:“这院子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她说了一遍又一遍,那往时的凄凉,全在这句话中,一笔揭过。
爵爷再也不提要我随先生离去的话,打叠起精神,在二老面前,彩衣娱亲,承欢膝下。
他是自小在他们身边长大的,虽然只是卑微的乳母的儿子,但极明显,在二老心中,他自始至终,都是他们的儿子。
孟夫人充满慈爱地看他,固执地逼他多喝一碗粥。罔顾他的抗议,用匙舀了,作势要喂他。
爵爷只得伸手接过碗来,在我们的大笑声里一口口喝下。他扮个鬼脸,抱怨:“撑死我了!”
但他又问:“娘,有梅花糕么?”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爵爷。
在这个屋子里,他卸下了所有负累,回归到最初的样子。不,我悲哀地否定:“这只是他正在努力扮演的最初的他。”
孟夫人闲话家常时曾对我叹说:“这时候,如果翠玉还在,看到震儿这么出息了,该有多好?”
她说的翠玉,自然是爵爷的娘亲。
我随口问:“老夫人,她是生什么病去世的?”
但孟夫人出了会子神,却避而不答我的问题。
她只是悲哀地叹息,似下结论:“自古红颜多薄命。”
她拿出一方锦帕来,给我看那帕上的鸳鸯,我赞叹:“好美的绣工!”
锦帕已经残旧,丝线也有些褪色,但那戏水的鸳鸯交颈缠绵的模样,那恩爱的欢情,虽历时久远,依旧活灵活现。
孟夫人对我说:“这就是翠玉绣的,她的人灵秀,绣出来的花样,如她的人一般。”
我想起孟眉时常说起的话,点头:“是,孟眉说过。”
孟夫人点头:“也不过学了个七分。”
她又悠然回忆说:“那时候闹兵乱,买卖歇了,乡下的田也荒了,全靠她做绣工贴补,这一家子才能活下来。”
我感慨:“好厉害!”
孟夫人未语先叹:“是,我认识了她几乎一辈子,打小儿便是街坊,她家与我家,只隔着一道墙。她手巧,人美,主意又大,自小便是我们这一群姑娘中最出众的。
都说她将来必是个富贵荣华的命,谁知道,最后竟是这么孤苦伶仃过了一辈子。”
我惊讶了一下:“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孟夫人摇头:“她从来不说,我只知道,她订的是娃娃亲,夫家家境不错,只不过不在本地。只等到了日子,便派人来迎亲,接她该过门。
我出嫁得早,嫁到孟家之后就不太回娘家。只隐约听说后来她夫家出了事败落了,女婿投靠到她家,她爹嫌弃女婿穷了,将女婿赶出家门,又张罗着要退亲。她却不肯那般无情无义,因此闹起来,她寻死觅活了几次。
她向来就是个烈性子暴脾气的,她爹向她忌她三分。见她闹得厉害,也怕真出人命,因此倒有些退缩,不敢再提退亲。
可女婿从他家被赶出去后,不知如何竟谋了个正经差事,生计有了着落。于是便上门求着把她娶回去成亲过日子,他却推三阻四,总也不允她与女婿完婚。
后来我有了身孕,家里的买卖又因为兵乱歇了,正张罗着要回江城,大半夜,她来打门,进来就只一句话,求我收容她,带她同去江城。
事出突然,她的神色又极为慌张,我怕她有事瞒我,还在犹豫不决。谁知她一见我吞吞吐吐不肯应承,竟然转身便走。真是个硬性的人!
大半夜她一个女子出门到了大街上,万一遇到好歹,岂不是罪过?所以我只得一把将她拖住,想要问她情由,再做决定。
哪知道她只咬紧牙关,不说一句。
我急了半天,看她的样子,已是有了身子的人,又想从未听说她出嫁的事,更觉奇怪。于是威胁她说,要去找她爹来。
她这才说,她爹终究是瞒着她退了亲事,又要将她嫁给城里有名的二世祖作妾。她誓死不从,又有了身孕,这才逃了出来。
我看她的样子,不像说谎。可我心里也琢磨,如果说要夜半逃婚,为何不去投奔与她有了孩子的男人,反倒找到我这里了?
可我问到这里,她只低下头,冷冷说,那人无情无义,早抛下她去了别处了。
我总觉得其中另有隐情,可第二天便要启程回乡,大半夜的也实在没处儿再去打听消息。只得将她留下,想着在我这里,她总有个依靠。
若放她走了,她一个单身女子,又有了孩子,万一遇到歹人,岂不是我的罪过?
何况留在我这里,日后她要是回心转意想要回家,我派人送她回去也就是了。冒然派人送信叫她爹爹来领,她这人说得出做得到,一刀抹了脖子,那不是成了我逼死了她?
何况那二世祖吃喝嫖赌性子极坏,家中小妾就没有活得长久的。叫她怀着身孕还去嫁给那种人,后果不堪设想。
因此我思前想后,只对相公说她夫婿暴病而亡,无处投靠才来了我家,我看她可怜,念在多年邻居的份上,打算留她下来,日后作我们孩儿的乳娘。
相公虽然觉得此事有些蹊跷,但我说得恳切,便不反对。
走的时候她要我将她藏在大箱子里,说她爹爹只怕正在城门等候。
那几天城里本就出了大事,人心惶惶。所以一日只开两个时辰城门,且凡是有人进出,只从东门走。
我们到了那里,便见她爹爹在城门下头等着,不好上来搜,却也托了公门里的人,打起轿帘,看了一眼。
幸亏我家相公为了出城方便,早已提前在衙门打点妥当。何况我们是歇了生意回乡定居,随身的箱笼极多,他们不能一一翻检,这才蒙混了过去。
到了江城,安顿下来后,震儿先出世。过了一个多月,眉儿也出世了,她从此便已眉儿乳娘自居,再不提起从前旧事。
她一生要强,震儿出生后,我也曾问她,这孩子该姓什么?
她呆呆看了他半日,拔下头上的那根绿玉簪,又愣了半晌,方下定决心,只说一个字,颜。
我一直不知道,到她去世,她可有告诉过震儿,他亲生的爹爹究竟姓甚名谁,到底身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