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强令自己不要想起孟眉的死。
她死得太过突然,就像万众期待满心欢喜等着看繁花盛开,却忽然间,唱得好好的小曲忽然变调,唱成了哀歌。而那满园待放的花苞,被无情风暴摧毁,狂风所至,乱红纷飞,狼藉中,我们的心,冰冷凄惶。
那个我们如此柔情蜜意等待她降临的新生命,来了,但是转瞬便走——这样无情冷漠,无可抵挡,令人猝然绝望。
撕心裂肺的痛苦之后,是长时间的沉默与无望。
还有比死更可怕的灰心,毫无斗志。
如果没有先皇的诏令,如果一直留在西南,也许爵爷会在那个令他伤心的地方彻底用伤心杀死自己吧?
可是回到了京城,爵爷何尝不是又进入了另一处处处陷阱步步惊心的战场?活着是如此令人痛楚,但,我们仿佛从来,没有权利选择。
陈府的案子之所以能被先皇平息下去,是因为先生亲赴江城,找到了一份陈知县贪赃的铁证,那般数目巨大的贪赃案,自然足以令陈家在事发之前舍家外逃。
于是先皇顺理成章将陈府满门列上通缉的名单,将陈知县的画像贴满全国。而庞欢一党,在此事上出师不利,且被贪赃案牵连纠葛,为撇清与陈氏的关系,只有与先皇步调一致,将此事拖了悬案。
这是庞欢与爵爷的第一战。
先生站在了爵爷身边。
我知道在认识爵爷之前庞欢曾是先生最好的朋友。回京之后先生与他久别重逢,也曾对酒狂歌,一醉方休。
我还知道庞欢曾凭着与先生往日的交情,求他从此站在庞氏一边。那些往日的旧情,或许真的令人怀念,先生的犹豫,连我都看得见。
可最后这些往事,都成了一把剑。
我见过先生独自站在院中吹风至深夜。也曾亲眼看到从他房中清出的一车车的酒坛。我一直好奇,他是怎样将自己浸透在酒池里,而保持清醒?
但他说:“越想醉的人,越清醒。”
我想,那是因为那把往事的剑,扎在他的心里,拔不出,痛彻骨,一日放不下拔不出,他便一日无法沉醉。
迫不及待想醉的人是先生,迫不及待想死的人,是爵爷。
孟眉去世后他也许一直都在期待自己的战死沙场。但既然先皇给了他另一种战场,他毅然奔驰而去,只怕,早已将自己看成了必死之臣。
爵爷驰骋的天地是沙场,但回朝对抗庞欢,再多大军,也无法助阵。
庞欢已经结成了他自己的城墙,世家大族,旧朝降臣,仕途新贵,以庞家原有的根基,编织绵延出属于他自己的势力。
庞家,早已成本朝实际的掌权者。
先皇憎恶庞家。
先皇却不能不顾忌庞欢。
先皇可以不宠幸庞皇后,不立九皇子为太子,却无法不面对庞家的势大滔天。
先皇终于出招,调回了除了忠心一无所有的爵爷。
也许当时,除了爵爷,除了爵爷的忠心,先皇已经,尽失依凭。
而现在,我才恍然发现,失去了先皇,爵爷也已如坠深渊。
自清晨等至深夜,爵爷依旧毫无消息。而皇帝,关怀备至,派人将这个宅子围成了牢笼。我担心爵爷,也就对这般的围困不再介怀。
皇帝一来江城,爵爷便失踪了,旧宅子里的尸骨便挖了出来,我该如何看这位年轻的皇帝?无辜的旁观者,还是阴谋的制造者?
大逆不道的念头在我心里发芽,渐渐占满我的心。
此刻我的家已成了又一座县衙,彭县令是昨晚便来了,关于在他治下出了如此大事,他这么对先生说的:“爵爷一日不归,此案一日不彻查到底水落石出,卑职一日不回。”
于是他与他的衙役们,将前院占满。幸好,他束缚着手下,还不至于扰着满府的女眷。
爵爷只是失踪,但他们,大约已经将他看成了死人。也许,他们这般有恃无恐,令我心中更加忐忑。
当年找不到陈家人,于是旧案以通缉陈县令了解。如今找不到爵爷,会不会是一次依样画葫芦?
爵爷为何要出门,他究竟可曾走出江城,还是……我不敢再想,唯有苦苦期待。
挖出的那些尸身,据仵作回报,确是失踪已久的陈家人。至于死因,乃是被利刃所伤,多具尸体支离破碎,只怕是因为杀之者与其有深仇大恨,故,必欲碎尸万段,才能泄恨。
这简直就是定了爵爷挟怨杀人的罪。
皇帝又派人,接小指回县衙。
我看着小指冷冷拒绝,说:“家中出了如此大事,小指要陪姐姐等爵爷回来。”
我看着那慈眉善目的海公公愁眉苦脸地告退。我轻轻对小指说:“大难来临,不如随他去。”
小指看我,扬起眉:“姐姐觉得小指活该作个无义之人?”
我摇头:“这世上无义之人已经很多,我只想你作个有明天的人。”
“姐姐没有明天么?跟着姐姐守在这里便没有明天了么?”
我低着头,不想让她看到我的眼泪:“如果……爵爷走了,那么我想我所有的明天,也只是陷落在回忆中的昨日。”
小指轻轻叹气,如此小心,唯恐我听到她叹息中的同情,她留下我一个人,我任泪水弥漫,淹过昨日,今日。
悠悠的笛声慢慢进到我的耳中,我用手背胡乱擦泪,屏息凝神,静下心来,却不知道,该用什么来填满一脑子的空白。
我缓缓站起,晃晃悠悠,走出去。我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但我终于停下时发现,我是站在先生的屋子外头。
门虚掩着,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坐在书桌后面的先生。烛台的火光并不明亮,在那映着火光的半张脸上,我看到了刚强,坚定,沉静。而那藏在暗处的半张脸,击中我的心脏,让我疼痛,抽搐,酸楚。
在那半张脸上,我清清楚楚看到了苍凉,无力,虚弱。
我的脑中嗡嗡作响,一个声音在问:“是什么吞噬了先生的洒脱不羁?”
我一步也挪不动,竟是被钉在了地面上。
先生转过了头,看着我:“烟儿?快进来,怎么站在风口里?”
我没有动,只是痴痴看他。
他也看我,眼中的怜爱,令我心痛。忽然间我束手无策,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让我们两人在这微凉的寒夜,变暖?
我是飞蛾,我扑火。我以为先生是永远不需添柴的炉,我以为他不会老,不会弱,不会像我一样动不动便绝望。我以为我可以永远指望他,即使他也有了白发,即使他也只是血肉之躯。但他独处时的颓唐让我懂了,在这样的寒夜里,我所寻到的,只是一种同病相怜的痛。
在凝视我的时候,先生举起了烛台,让火光照亮了他的脸。我看出他强打起的精神,那令我更加神伤。
我迷茫地离题千里地问:“那束头发呢?”
先生奇怪地看我,但他几乎立刻知道我在问什么?他说:“烧了。”
我永远只会问蠢问题:“为什么?”
而他,永远会得耐心回答,虽然答案令我越发迷茫:“我忘了。”
我想了很久,方又问:“失去了手足亲人,能活下去么?会有明天么?”
先生深深看我,站起身,靠近我,他将我的手包在他的掌心,慢慢向上举起,慢慢印在他心上。
他说:“会有的,烟儿,有我,便有你的明天。”
我哭出声,靠着他,我将耳紧贴在他的心上,听那每一次的跳动。
我想有明天。
就算我对小指说我已几乎失去了明天,我还是想要一个明天。
我找到了我的明天。
但我好希望,今夜,可以变成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