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永远不要过去的黑夜,终究还是被一幅艳阳天替换。我在晨光中醒来,先生却已不在我身边。
挂在檐下的风铃叮叮作响,我披衣站在窗前,轻风将院中梅花的清香送进来,我深深呼吸,闭上眼。
我所害怕的明天,会不会,已经带着另一种颜色,染进了我的生命?给我的未来,换了一种颜色?
庞珈姿将满头乌发结成了一条大辫,穿着桃红色的衫裙,在院中带着小丫鬟们踢毽子作耍。
这心事重重的宅子,此刻,却也被那青春少女的银铃笑声,渲染得鲜活明艳。
看着我走近,庞珈姿便抛下那些丫鬟们,笑着跑来,拉着我的手,急急拖我进她的屋子。
我坐定了,她便努着嘴,指向小指的屋子方向,问:“皇帝昨儿派人召她?她怎么没去?”
我惊讶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她得意,扬一下头:“这天下的事,只有我不想知道的,绝不会有我没法知道的。”
我却摇头:“昨儿晚上跟在我身边的是绿袖。刚才我倒是在你身边看见她来着,同你对着踢毽子这半日,想是什么新鲜事儿都给你来了个竹筒倒豆子吧?”
她并无大话被揭穿的尴尬,倒没口子赞我:“唉呀,果然姐姐你是当家人,真真明察秋毫,什么事儿都瞒不过你!”
我并无心同她闲扯,想了想终究还是狠下心,同她说:“庞姑娘,爵爷失了踪,我也不想瞒您,想来您消息灵通,也已经知道,前夜这府里挖出了一堆尸骨,这案子非同小可,我们怕是再也无法顾全照料您了。爵爷走之前本就说了要送您回皇上身边,依我之见,您今儿就去那边儿住着吧。”
她听了我的话,楞一下,便跺脚,甩她的辫子,辫梢打着我的脸,她道歉,脸色赤红。
我示意她没事,摆着手想多劝几句,她却说:“我知道,我惹人嫌。做什么都错,怎么做怎么错。但是你们为什么没有人来问我,问问我是怎么想的?”
我没说话,而小指已在门边冷冷地说:“没有人来问你,是因为你怎么想一点也不重要。”
庞珈姿直跳起来,转过身,用手指着小指:“你……”
小指跨一步,进了房,正眼也不瞧她,先向我行礼,对我说:“姐姐早。”
然后看向庞珈姿:“你该回去了。”
庞珈姿挥手,一个巴掌甩向小指的脸。
小指不动声色,轻轻抬起手,将她的胳臂抓在手中,缓缓放下。
她温和地劝:“回皇帝那里,劝他早日回宫。这里,太危险。”
庞珈姿不服气,喊:“要劝你自己劝,要走你自己走。我说过我拿我的皇后的宝座跟你换;我说过我要留在这里,我就要留在这里!”
小指站在那里,任她用尽了力气叫嚷。
在她终于安静下来时,才说:“皇后,不是你想让就能让,你我都很清楚,何必说这样的假话骗人骗己?颜震旭杀的是你爹,也是****,他从来不欠你什么,你也无权向他要求什么。留在这里需要主人同意,主人不在,需要非烟姐姐的同意,非烟姐姐刚才说请你走,所以,你不可以留下来。”
庞珈姿“哼”一声,她又举起手拍向小指,小指耸了耸肩,庞珈姿高举的手臂,颓然垂了下来。
她的头也垂下。
语调中带着哭音:“我回不去……皇帝喜欢你,他坐在宫中,宁可对着你的画像吹笛弹琴,也不肯看我一眼。你知道当我对他说我要跟他一起出宫,我不想做他的皇后的时候,他笑得有多舒畅多伤人?
我不能回去,我回去我就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也许你们不在乎我是怎么想的,但是我在乎!明知被人家嫌弃却还凑过去求人的折辱,我不能承受。”
我想安慰她几句,但小指忽然将她扑倒,顺手将我也拉得跌在地上。就在我们伏地的瞬间,这屋中,飞进了数十支箭。
很快院子里便一片声喊着“抓飞贼,抓强盗……”,府中的男丁们满院子跑动,另有县衙的差役们在叫嚷不休。
屋子里静下来,过了片刻,我在一地乱箭中爬起,而小指也扶着庞珈姿站了起来。
有一支箭竟深深嵌在我身后的花梨木椅背中,我伸手去拔,纹丝不动。
小指对庞珈姿说:“是尊严重要还是性命重要,这时候最不该想的,便是这种问题。”
庞珈姿呆着脸看那两支箭,不再说话。
我走出去,将忙乱奔突的丫鬟婆子们聚拢到花厅中。又令男丁们围在外头,保护周全了,这才擦着冷汗,问了一个从清晨起便想问的问题:“谁看见先生了?”
没有人见过先生,他仿佛是在这个宅子里凭空消失了。我闭上眼,想起昨夜梦里,酣睡正浓时,听见他轻声的低喃:“对不起烟儿,对不起……”
我莫名地感到恐惧,那如梦似幻的先生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他那满是歉意的无奈的声音,令我不寒而栗。
我在宅院中奔跑,推开了每一扇门,惶急地查看每一处几乎可笑的我认为的能藏住人的死角。终于连绿袖都说:“孟姑娘,那水缸里还存着水呢,这么冷的天儿,先生怎么会把自己藏在那里?”
但我不死心,伸手在冷如刀的水中徒劳翻搅。
我想在这宅院中找到先生,世界已经变色,天地已经崩塌,宅院外头如此危险,彷如有张开巨口随时会将人吞没的怪兽,是的,爵爷已经被它吞没。我一无所有,只有先生。此刻我心中只有一求——求我的先生,不要离开这个我们仅有的朝不保夕的小小天地。
天总是不从人愿。
先生也离开了我,去向不明。
我颓然坐倒后,也只能用茫然的眼,看向这片比我更加茫然的宅院。
这院子本已因长年空置而杂草丛生,爵爷虽派了人来打理修整,但也不过是将乱草拔去,再胡乱种上些南方常见的花草点缀。
而因着差役们奉命四处挖掘,眼下这宅院,已一如乱葬岗,一个个出人意表的土堆,一处处空洞无趣的大坑。
那一丛生机勃然的梅树还在怒放。而就在它周围,清晨还是庞珈姿带着小丫鬟们玩耍踢毽子的平地,此刻已是一片狼藉。
我猛然站起,疾步走出去。
就算外头有一百头巨兽张着嘴等着将我撕碎,我也要出去。
衙役们在二门推搡我,我用从爵爷那里学来的招式,踢,踹,将并不敢太过用强的他们摆脱开来。
然后我奔跑,向着大门,如刚从虎口逃脱的兔子。
彭县令从门房里冲出,伸手想要拦我。
我随手甩了他一个巴掌,声音清脆,痕迹明显。
我看着他脸颊上因我而生的五道指印,呆了一刹,便赶在他发作前,挤向那因有两个差役把手而特别狭窄的小门。
大门就在那里,但上着门闩,好几道,一看便是我无法凭一己之力在极短时间内将之卸下的样子。
而小门只是供门房进出而用,浅窄到我虽已占尽了天时,却突不破那该死的地利。
那两位原本显得死守小门多此一举的差役,此刻大展身手,只是伸胳臂一挡,便将我出去的路彻底封死。
我的头撞过去,他们的臂膀迎过来,转个圈,将我生生推回四五步。
后头那些二门上的差役们已经冲了过来。站在他们大人身后,排了个弧形的半圆。郑重其事地将我围拢在中间。
彭县令捂着脸,向我彬彬有礼地问候:“孟姑娘受惊了,孟姑娘请回吧。”
我恨恨啐一口,平了平心神。
我想起已被我丢在脑后长达两个时辰之久的庞珈姿与小指,便问:“莫姑娘呢?我有东西交给她。开门,送我出去。”
彭县令用那种最令人生厌的亲切了然口气答我:“哦……原来是要送些东西给莫姑娘……张力啊,今天有人出门了么?”
那堵在门口的差役中的一个便沉声说:“今儿就只这位孟姑娘来过门口,没见什么莫姑娘。”
彭县令便向我摊手,还挂着笑:“孟姑娘,要不您后头找找?莫姑娘没出门啊,也许在后院跟您躲猫猫呢?”
我心中又是一惊,这府里变得不安全,小指于是强行带着满脸不情愿的庞珈姿离开,要将她送到皇帝那里。她是从正门走的,但若门上未见,她们又去了哪里?
可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在这时想这些心事,我一心一意,只是要出去,要出去,要出去。
我将脸沉下:“胡说,莫姑娘明明对我说要去县衙,我瞧着她走的,怎么你倒给我推了个一干二净?莫非,你将莫姑娘藏起来了?我们爵爷那日一出门便不见了,彭县令不派人四处查找,倒将我们这个住人的宅子挖成了沟,我倒要问问彭大人,这爵爷走失了,莫姑娘不见了,难不成我们这一宅子的人也就都成了囚犯了?”
彭县令虽不至于怕我,但显然很清楚小指的身份,因着小指的关系,他也不敢太过得罪我。于是只作揖,说“岂敢岂敢。”
但那门,依旧守得严密。
他说:“门上是真没见莫姑娘出去,外头危险,爵爷还没回来,万一孟姑娘您再有个闪失,我可就成了千古罪人啦。您有什么事儿要出去办的,只管交给我,我……”
我没有容他说下去,便又向外闯。
这一次,那两条想要拦住我的胳臂再也没有机会出手。
我冲出去,回头看着孟广一手拽住两条无力垂下的胳臂,用剩下的那只手向我挥手,拖着那两个被他一手擒拿的差役向彭县令走去。
我大声对他说:“谢啦!”
他也向我吼了句什么,风吹过,将那话音吹散。
我跑得如风,我如风般跑动,去县衙,寻皇帝,寻小指,寻庞珈姿,寻先生,寻我的命,我的今日,我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