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了。
我睁开眼,却什么都看不见。浓重的黑包裹我,让我产生了疑惑,我醒着么?还是,我仍在自己的梦中?
我坐起来,摸着我的脖子。脖子上皇帝用剑刃划开的伤口还在,手抚过,伤口的血虽已止,却依旧会有些痛。
我伸手四处乱摸,一边试着轻轻地问:“有人么?”
问了好多遍,才听见一个冷冷的声音,带着些许诧异:“你怎么也在这里?”
这绝不是寒暄的好开场白。但,在这个黑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最不需要的,就是寒暄。
我轻轻地问:“是皇上么?”
皇帝大约在我不远处,他的声音闷闷不乐,不过我猜,任何人在这种黑洞洞的地方,都会闷闷不乐:“你在这里也好,朕饿了,你替朕吩咐他们传膳。”
我不想理睬他,站起身,尽我所能地在黑暗中走了几步,却一头撞在冰冷坚硬的砖墙上。皇帝在我的额头撞墙时发出的声音里轻笑。
我忍住痛,伸出手摸索着墙壁换个方向探寻。
而皇帝,又一次带着不快说:“朕叫你传膳,你磨磨蹭蹭在干什么?”
我有无名的火,还有更多的恐惧,我昂着头,向着虚无高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没有人回答我,除了我的肚子不争气的“咕噜”声。
我已经很久没有吃东西了。我忙着找我的爵爷,后来又忙着找我的先生,我不记得我需要吃饭,但看来,我的肚子记得很清楚,而且现在,它开始抗议。
我听见皇帝的一声冷哼,这种蔑视简直能穿透所有黑暗的屏障,活灵活现将他的表情展示得一览无余。
我昂着头,双手仍在摸索。后来我触碰到一个肩膀,在我触碰到的时候我听到了一声冷哼,轻蔑以及高傲,只在这一哼之中,表露无遗。
皇帝说:“省点儿劲吧,你以为朕喜欢待在这里么?朕早将此处查看过,没有门,没有窗,朕是被困住了。”
我不得不信他,不因为他是皇帝,而因为他无法掩饰的沮丧与灰心。
我靠着墙坐下,心头疑惑四起,正在拼命回想之前发生的一切,皇帝却又一次下令:“替朕传膳!”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仰着头拔直了喉咙朝天吼,我吼得声嘶力竭,仿佛那个听得见我的声音的人,正是在我的头顶,正在带着阴险的笑倾听,我用尽力气呼喊,我是再次令皇帝失望了,我喊得那么违背他的心意,而且,毫无用处:“放我出去!我要出去!”
我吼了很多声,吼到我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呼吸喘气。终于我软软地坐倒,拼命捂着胸口,我的胸口因着这样的嘶吼而爆炸,炸得我作痛,晕眩。我颈间的伤口也凑趣般裂开,热血慢慢糊满我的脖子,我只能撕了裙摆替自己包扎。彻底闭嘴。
皇帝悄悄地笑,我知道他在悄悄地笑,因为他不会忘记让他的讥诮笑声适时落入我的耳中。
他执着地说:“朕饿了,传膳。”
我憋着怨气,我的肚子又在不争气地咕噜咕噜叫,怨恨的小火花蔓延成了冲天的大火,我的身体里流动的不再是血而是怒意,我朝他所在的方向尽力啐了一口:“闭嘴!”
他惊呼了一声,我听见他惨叫:“这是什么?你把什么东西泼到朕脸上了?”
我冷冷地说:“口水。皇上,你见过很多眼泪,可是你从没往心里去。今天你见识到了口水,希望你能长些记性,记得这个世界上就算最软弱的人,她除了眼泪,还有口水,她除了流泪,还会啐人。眼泪没有用的时候,她总还有别的办法表达她的情绪。”
皇帝呆了一阵,方才缓缓地说:“眼泪,朕见过,也记得。但是朕一直弄不清楚,那些在朕面前流的泪,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假的?”
他说到这里忽然笑了:“但是如果加上了口水,朕倒是觉得,这样的眼泪,真实得多,象样得多。”
我心间很乱,忍不住“哦”了一声。
他又说:“朕饿了,朕很想知道,朕是不是也要吐你一口口水,你才会替朕传膳?”
我没有回答。
于是有一口口水自黑暗中飞来,又在黑暗中落到我的脸上。我慢慢伸手擦掉,终于又一次抬头,这次我大叫:“皇上饿了!上膳!”
皇帝开始笑,先是轻轻的,后来变成放声大笑,他笑了很久,听起来非常开怀,就仿佛他此刻是坐在他的金銮殿上,龙椅下拜伏着天下最聪明能干有权有势的那一群人。
我不懂我的服从落在他的眼里究竟是有多么可笑,竟令得他如此乐不可支。
我甚至不曾相信过,凭我的这句话,便会有食物送到。
但,过了片刻,头顶的黑被开了一个口,一缕昏黄灯光把我们身处的小小四方幽闭之所照出朦胧的梦幻影子。
我看到了皇帝,他摊手摊脚,半坐半躺,我看到了当今的天子落魄地躺在一堆破烂稻草之上轻声哼着小调:“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懒慢带疏狂。曾批给露支风敕,累奏流云借月章。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他的词意狂放,他的前途,未卜。
一个小小的竹篮自头顶的微光处被慢慢顺了下来,我伸手接住。然后那头顶的光再次被无尽的黑暗吞噬。我只来得及看清篮子里放着一纸包冷包子一个瓦罐。
皇帝唱完了,他慢慢地说:“朕要两个包子。”
我默默按着他的方位递过去,把包子捅进了他怀里。他接过了便咀嚼起来,又低声抱怨:“素的,朕不爱吃素的。”
篮子里共有六个包子,不爱吃素馅儿的皇帝,最后吃了五个。
他吃饱以后便沉默不语,我开始想念外面世界的一切。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我唯一确定的是,如果有谁胆敢把皇帝关在这种地方,他一定已经准备好了,绝不会让皇帝活着离开。
而我,恰逢其会的我,会不会就这么莫名其妙地陪葬?而当时与我们同在一处的小指,她又去了哪里?
身处一片黑暗的时候,光渐渐变成唯一的渴望。四周越是漆黑一片,我的眼睛却越是圆睁着,仿佛这样将双眼睁着,便能将光引进眼帘一般。
皇帝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轻轻打起了鼾,我真佩服他,居然在这样的险境安之若素。我站起来,活动自己已经发麻的双腿,揉着有些僵硬的膝盖。
每一块砖都被我摸遍之后,皇帝的声音轻轻响起:“不用找了,这是个死地,除了坐着等死,或者等救,你什么办法也没有。”
我不出声,但垂下了手,一同垂下的,是我的脸。
他自然看不见,但他轻笑:“你猜,朕同你坐在这里等着的,究竟是死还是活?”
我根本没有兴趣做这样的猜测,我依旧站着,瞪大了双眼企图在黑暗中钻出孔,照亮这看不清的一切。
皇帝却悠然自得的很,慢慢同我聊天:“将生死放在一边单说,你就不好奇,是谁将朕关进了这里?”
我自然好奇,其实我是百思不得其解,所以我终于搭腔,结束了他的自言自语:“谁?”
皇帝却将话题拐了弯支出十万八千里那么远:“你唱的那个小曲,在哪里学的?跟谁学的?”
“小曲?”
“不须归,不须归,自有天地来作陪。”他轻哼,“这个,谁教你的?”
我想不到他居然有这么好的兴致在这种时候问这样的小事,愣了很久才想起他之前听到我哼唱时的强烈反应。我不由疑惑着,一边思忖这与我们的处境有什么关系?一边吞吞吐吐地反问:“这小曲怎么了?本朝不许庶民唱小曲么?”
皇帝不耐烦起来,忽然就喝一声:“别啰嗦,快说,谁教你的?”
他的语气里有太多的急切,却更令我不安,我怎么也想不通为何孟眉时常哼唱的小曲竟可以令天子震惊,还在犹豫着如何回答,他却已经下了结论,涩着声干巴巴问:“是你的爵爷教你的?对不对?”
他沉默了一下,方又说:“先皇曾经唱过这支小曲,他的吐字与你的一样,带着一种奇怪的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