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是又不顾一切,挣开小指的手,便向外扑。却因双腿无力而摔倒,我爬起来,跌跌撞撞,推开试图拦着我的小指,又跪在皇帝面前,低声问:“请问皇上,他现在何处?”
皇帝冷冷看我,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哼,他走了。”
我又低声下气问:“请问皇上,他去了哪里?”
皇帝将琴掷于地下,站起身来,看着我,负手低头看我:“他要去哪里又怎会对朕交待?他眼中的朕,与你眼中的朕,像是会令你们直言相告说点儿真心话的皇帝么?”
这样的话里,带着太多怒气,并且,不知为何,令我想起负气的孩童狠心的绝决——并不会持续很久,带着太多撒娇求宠意味的绝决。
若我猜得不错,这话,本是说给仍在屋中的小指听的。
而小指,就算我曾亲眼见到了她嘴角的抽搐,但,她显是打定了主意,绝不搭腔。
于是皇帝在一片寂寞的冰层中火冒三丈,我不敢抬头,但不用抬头我也看得到他眼中的熊熊火焰。他压抑着情绪,但那种压抑,只会引来更为激荡的爆发。
他慢慢地说:“你,你是来找你的先生的?他许给过你什么?朕真可怜你,因为朕知道,无论他许给过你什么,那都是一个骗子许给一个傻子的空中楼阁。
看着你跪在朕的脚底,就像一滩烂泥,可怜巴巴磕头,就是为了求朕把那个骗子还给你,你就这么喜欢这种滋味?被他骗究竟会让你有多开心?
他骗了你的心,他还会骗你的魂,然后他骗你把命也交给他。
他拿去做什么?
去全他自己的道!
朕真想笑!朕觉得可笑!
他也骗过朕,他骗朕作好人。后来他走了,朕想念他,朕还试着去请他回来。是,就像你现在这样!朕从宫里逃出去,朕跑到他家里,等了他一夜,但是他不见了。
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跟着你的爵爷,去了沙场。
他骗朕要努力读书,因为书里有圣贤的智慧。于是朕读很多书,朕有智慧么?朕一年只见自己的父皇一次,却差一点儿被自己的父皇一刀捅死。
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朕读了太多书,多得让朕不忍心在随侍先皇围猎的时候,听从他的命令,去杀一只已经被围得走投无路的小鹿。
一个连鹿都下不了手杀掉的皇子,就算读了再多的书,也是一辈子无法成器的废物。
你的先生,他叫我仁义,守信,慈悲。但他自己去了战场,陪着颜震旭杀了无数的人。你知道他们在西南平乱一共歼敌多少人么?
十五万!
可是朕更应该感激他了,是不是?他们平了西南的乱军,平了邻国的入侵,江山从此安稳了,作皇帝的可以高枕无忧了。
这是先帝的江山,传到朕的手里,便是朕的江山。
所以,在你的账簿里,朕就欠了他们了。
朕这一辈子都不得不记着,是朱先生教朕写的第一个字,替颜震旭替朕杀回的一个太平盛世——朕就这么背上了债,没有字据凭证,却人人都看得到的债。
甚至是连你这样的人,都会高声叫出来,替他们找朕讨债。
朕会抚琴,朕会赋诗,朕阅遍了宫中所有的藏书,朕也会使枪弄棒,排兵布阵,朕是先帝嫡子,本该承受大业,朕自登基后,也是殚精竭虑,勤政爱民,不曾辜负先帝交给朕的江山。但是朕无论如何努力,你们都会在心里嘲笑朕,仿佛这江山,是朕欠下的债。
你的爵爷会杀人,他杀过的人,多过了朕看过的书。朕的父皇,从不正眼看朕,因为朕被一个骗子骗了,朕满心满嘴的仁义道德,朕手软得连只小鹿都杀不了。
就因为朕不够狠,朕就被比了下去。朕就不配作先皇的儿子,不配作江山的主人。
幸好朕后来终于懂了,人活着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他抬头看着天,天空晴朗无云,艳阳映在他的眼底,他眯起了眼睛,缓缓说:“人活着,只有‘活着’最重要。
如果有人对你说,仁义守信圣人之训比活着还重要,你就该用你追着朕要债的劲头啐他,踢他,打他。
因为他在骗你。
懂么?
活着,就算是苟活,也好过被牺牲,被取代,被人家把你象烂泥一样丢回烂泥里。
朕的父皇有九位皇子,但江山只能有一个皇帝。朕如果不是皇帝,朕此刻早就成了飞灰,谁还会记得当年曾有一位九皇子,仁慈得连一只小鹿都不舍得杀死?
朕活下来,是因为朕不再相信那些仁义道德。
朕活得很好,是因为朕学会了忘记那个骗子教朕的那些胡言乱语。
但有的时候朕还是不禁会怀疑,那些他拿来骗得朕好苦的东西,会不会真的存在?
孟非烟,你觉得它存在么?”
我想了很久,方才说:“存在。”
然后我的脖子上一片冰凉,皇帝抽出了剑,横在我的颈项上:“现在,它还在么?”
我又想了很久,终于说:“是,还在。”
皇帝的剑刃划破了我的皮肉,我感觉到了疼痛,我的鼻子闻到我自己的鲜血的味道。皇帝慢慢地问:“最后的机会,孟非烟,你还要找你的先生和爵爷么?”
我闭上眼,轻声问:“是不是只要我说不找他们,你就放我一条生路?”
皇帝轻轻地笑,笑得岔了气,那笑声中竟如毒蛇的嘶声:“你终于懂了?人得惜命,无论什么都比不过好好活着,是不是?”
我的眼泪真烫,滑过我冰凉的脸,迫不及待滚落在我的衣襟上,同我的同样很热的鲜血溶在一处。
仿佛不是很久以前,仿佛就在昨天,小指在一个雨夜里逃走。我用尽心机,想尽方法,只为了逃过那个必死的命运。
我耳边是轰隆隆的声响,我仿佛听见自己当日在天牢里同先生说话的声音:“我不想死,我要活下去。就算有朝一日我会死去,我也想要一种更不错的死法。”
我还听到先生的回答,如此清晰:“这种死法不好么?这世上总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东西。烟儿,你信我,我想我们再也找不到更值得拿命去换的死法了。”
皇帝的剑尖正在慢慢割破我的喉咙,但我决定假装我只是在闭着眼睛享受冬末初春时温暖和煦的午后阳光。
我想我终于是懂了,那个我以为自己绝不会懂的问题。
我叹口气,睁开眼,看着皇帝那张俊俏极了的脸,此刻那张脸上,是兴奋,得意,鄙夷交杂着的幸灾乐祸的模样。
我说:“你抚琴时候的样子真好看,我希望你以后能多抚抚琴。”
我用目光寻找小指,她站在屋门口,黑洞洞的屋子吞没了她,我只看得清她的月白色的衣裳,那是我去年替她做的。
我收回了视线,反问皇帝:“若这宝剑是架在了你的脖子上,你可会因此放弃小指?”
我没有等他回答,我只是问他问题。
我问完问题便说:“我信爵爷,我的命比不上我的信。我信先生,我的命比不上我的信。我信这世上绝对有很多很美的东西,值得拿命去换。
皇上,你什么都不敢信的时候,你的人生快乐么?”
我等着我的死亡来临,我知道那样会很疼,但我可以忍受。我曾经以为我无法忍受,我曾经以为只有活着才能感受美好,可是现在,我想我终于懂了,单只是活着本身,无法填满心中的那个空洞。
我唯一遗憾无法再见到先生与爵爷。
我很想告诉他们我此刻的懂得,我猜他们定会欣慰。
我忽然想起了小指,我向她看去,她正在默默流泪。
我很久不曾见过她哭了,很长时间以来我甚至认为她已经不再会哭。她总是喜欢把自己表现得无悲无喜,她表现得太好了,以至于后来我忘记了,她也只是一个我看着长大的少女。
我看到她用手背胡乱擦拭自己流下的泪,哽咽着向皇帝喊:“住手,放过她……”
我看到她轻轻地一步步靠近皇帝,她咬着唇,颤声问:“你可以放下这把剑的,为什么不放?你的手里不该有这样的血,你可以不信先生,讨厌他的那一套,但是你不能杀了先生最爱的人。
你恨的那些人,恨的那些事,都不是用这样的无辜的血能抹去的。
你明明知道自己是在恼怒什么?可是你这样在我面前杀死我的家人,这就是你平息怒气的方式?”
皇帝的剑尖离开了我的身体,指向了小指。
他冷冷地说:“你没有家人,除了我。”
小指看了我一眼,我向她微笑着点头示意,我想让她知道,我很高兴。
在临死之前看到从不在人前流泪的女孩伤心的眼泪,那样晶莹的泪虽不能拉住我坠下死亡的深渊的命运,却慰藉着我正在渐渐离开身体的灵魂。
何况她终于承认了我是她的家人。
我心中温暖,这暖意,令我欢笑。
皇帝却笑不出来,他的剑指着小指的胸口:“我问过她,她说她宁愿死也要信她那个先生和爵爷。
我是不是也该问问你?我从来不敢问你,我被这个问题折磨得快要发疯。你告诉我,你有没有勇气告诉我,你信谁?你心里头,究竟是信着我?还是另有其人?”
小指站定了,她看着皇帝,眸子里深深的,是难测的心事。
皇帝的剑尖顶住了她的胸膛,她低声叹息。
皇帝的声音发着狠:“你如果信你的朱先生,颜爵爷,你就走过去,跟她一起死。死成一家人,死成一家死人。你如果不信,就给我站住,看着,慢慢看着,什么样的信,最后都会死……”
令人窒息的沉默,小指看着那宝剑,我看着她的手,渐握成拳。
我与皇帝一起眼睁睁看着她,她也被逼到了悬崖,是纵身一跳还是决绝回头,我们都屏息等候。
小指的头抬起,直视皇帝,她咬了咬唇,说:“我……”
她的身子摇摆一下,脚尖挪动,要向我走来,但是皇帝猛然转身打断她:“算了……我说笑的,不要当真。”
他又将剑横在了我的脖子上:“但这对你可不是什么玩笑,说些什么吧孟非烟,最后的遗言,也许我会转告给你的先生和爵爷听……”
他猛然偏了偏身子,躲过了小指的偷袭。
他抓住小指的拳,摇头:“我跟你说过,你的轻功很好,但拳脚功夫实在太差。我还跟你说过,打不过的人,千万不要去惹,你忘了么?”
小指被他制住,大约是被点了穴道,呆呆地立在那里,满眼无奈。
剑刃又回到了我的颈项上,我于是轻轻地哼唱那首久远的歌谣,宛如当年孟眉轻唱时的安然淡定:“今朝欢,明日醉,管它离愁归了谁?月儿高,月儿媚,月儿不照离人归。不须归,不须归,自有天地来作陪。不须归,不须归,最后总是土一堆。”
我等着那最后的痛楚和解脱。
但是皇帝却猛然将剑丢下,我被拎起,粗鲁地摇晃。我的耳边是皇帝失控的吼声:“不许唱!朕不许你唱!告诉朕,谁教你的这首歌?谁?”
我闭嘴,看着皇帝的脸变得狰狞狂乱,我不由错觉我方才唱的不是曲子,而是惊雷。这惊雷已将他劈成了一个难以自制的疯子。
我在摇晃,我的五脏六腑随着剧烈的摇晃而颠倒错位,我不知道如果我吐了九五至尊的皇帝一身,这样的罪过会不会令我的死亡方式变成更为受罪的凌迟处死。我很怕疼,所以我闭紧了嘴,深深呼吸,我企图吸进些让我振奋的空气,但显然我失败了。
我闻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香气。
我倒下的时候压在了皇帝身上。皇帝的眼睛里还残留着许多情绪,比如暴戾,比如愤怒,比如仇恨,比如委屈。但他终于闭上了眼睛的时候,我在他的眸子里最后看到的是悲伤。
我最后看到的,是小指定定地站在那里看着我们的表情。
她的脸上带着惊慌,她的眼中,也是悲伤。
那是一种意料中的最坏的事情终于发生时,无可奈何无能为力的无助的悲伤。
我带着沉重的倦意摊开了手脚闭上了眼睛。我做梦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皇帝的血肉之躯竟作了我的人肉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