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哭无泪,我的处境竟是比爵爷出现时更惨。
若爵爷不来,我的心中总有些许希望,盼着他能来救我。可他真的来了,将我救了,却又忽然倒下,将我的天,狠狠砸了下来。
我深爱的两个男人,都倒下了。我早习惯了依靠他们,却从未想到有一天,竟会成为他们的指望。
但他们又能指望我什么呢?这库房里躺着的每一个人都是身怀绝技,比我精明何止百倍,但为何偏是我,尚存一丝气力,却空对着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羞愧与无助令我恨不能将自己变成灵丹妙药,但就算有起死回生的妙方,我这般无用卑微之人,又怎配入药?
爵爷还存着一丝意识,令他狠狠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呻吟。他的额头的青筋脉络是如此明显,让我担心在下一刻那老树盘根似的青筋会挣出身体,断裂开来。
戎马出身,连年征战,我从不缺少见识爵爷伤痛的机会,但那些伤都只是令人心疼,而非心碎。
甚至,我与孟眉都已习惯看到他每次出征回转时身上多出的那些伤口。每每孟眉的手轻轻抚过那些伤口,也只能皱眉说一句“你也太过拼命了”。
而爵爷也总是会说:“不拼命又哪里有命回来?”
当至爱的人出征后能够回家成为唯一的期盼时,他的回家,便已是上天至大的恩赐。
爵爷出征时孟眉从不相送,回师时她却远远相迎。她说,总要让他留个念想,想着要再见我一面才敢安心去死,便不会将自己留在战场。
他确是做到了,受伤再重再多再破碎都会把自己带回家。
所以谁都不曾想到,后来先死去的,竟然是她。
谁都是满心等着更大的欢喜——爵爷刚被封藩,正是意气风发荣耀无上的光景,谁都在等着孟眉产下麟儿,锦上添花,不,补上他们心口缺憾的洞。
但结局为何竟是如此?我始终想不明白,上天为何要将他们如此戏弄,而人的血肉之躯,又怎经得起这般的抛弄?
自顶峰落进谷底也只是十几个时辰的时间,从此谁都无法面对前尘,因那个不得不醒来的明天,竟是再无孟眉。
而今夜,一切仿佛又回到了过去,那段想要埋在心底深壑的记忆渐渐蒸腾,成形,沁满我惶恐的心。
时光忽然调转了方向,向着那个永世难忘的夜一头扎去。
便是那一夜,将我的人生割成了两半。前一半因有孟眉,春暖花开,风平浪静,她如大树,我在树下无风无雨,无忧无虑。而后一半我痛失孟眉,只有在风波横生,阴霾渐浓的惨淡中无望地学着成为她。
我没有成为她,我从来都只是我自己。无论如何努力,如何改造,弱小的蚂蚁也无法成为大象,我孱弱的心,磨不出坚硬如铁的壳。
我,一世都难以成为她。
所以我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夜,我怎么能忘记的那一夜!
那一夜我也是如此束手无策,心慌意乱。
鼻端也是如此时般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道,那是孟眉的血,止不住,产婆郎中用尽手段亦无法止住,于是一屋子的人,只有惊慌而无望地看着她渐渐苍白,慢慢死去。
那一夜孟眉的唇也是如爵爷这样为了强忍痛楚而紧紧咬着。
我懂得,她是不愿意用凄厉的叫喊撕裂爵爷的心,他若心伤,她更伤重。
她隐忍,但那痛已是她的肉身再也无法承受。我将手递过去,让她抓紧了我,她的痛传递到我的手心,我难以自抑地战栗,我愿意替她分担所有苦痛,我只求她从此平安。
她的手却渐渐松开。
终于,她再也无需忍痛,她的齿痕留在唇上,鲜血蜿蜒着滑过她惨白的皮肤,狰狞而刺目。
她呼吸渐止,安详得如同只是倦极睡去。对她,那般痛苦的折磨终于结束,对我们,只是刚刚开始。
爵爷一直痴痴望着她的脸,手指轻轻地抚过每一条她亲手在脸上划出的深刻丑陋的伤疤。他摸得如此小心翼翼,似是要将每一道伤疤的形状印在脑中。
他流连着看她,她的眼角残留的泪痕他擦了一遍又一遍。他替她整理散乱的头发,轻声哼唱小曲,仿佛她是个睡不着的孩子,需要伴着他的催眠曲子入眠,那夜,那一遍遍的“不须归,不须归,总有天地来作陪……”在弥漫血腥心碎味道的屋子里唱了很久很久,直到那唱曲的人终于声嘶力竭,无法出声。
我陪在他身边,我与他一样心中明了,我们是被她抛下了!但我们仍盼她睁开眼微笑说一声“终究还是舍不得你们”,我们等着奇迹出现,太阳出来,将黑夜换走,我们等着告诉自己,这只是一场噩梦,我们已经醒来。
但她终究还是去了。难产时她曾抓紧我的手,我看着青肿的手心,怔怔落泪。那活生生的一条命,用力掐得我生疼的活力,就这么没有了么?再也回不来了么?
手心很痛,依旧很痛,但那个捏痛我的人,为什么已经故去?
于是手心传来的痛,那与失去她的痛相较,不值一提。
我在后来的岁月里一次次回想她留给我的最后的眼神,将死的人留给在这世上的最后的印记,印在我心里,除了不舍,竟还有温暖,我再也无法得到的温暖——她至死都不曾忘记,要给我这样曾经溺水的人,一根抓得住的救命绳。
失去的痛,哭到撕心裂肺亦无法稍解。
她身后留下的破败的我们,荒凉至今。
我跌坐在地上,瘫软的身体再也无法爬起。此刻,我是再次回到了那个噩梦中,且,噩梦已是加倍可怖。
我无望地紧紧抓住爵爷的手。
我抓得很紧,很紧,虽然我其实,什么都没有抓住。
我能抓住什么?我能挽回什么?爵爷抖如筛糠,我握着他的手又能如何?我无法替他稍减痛苦,我无法替他分担痛苦,我不料老天竟如此残忍,给我一切,又要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