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了许多遍的“为什么？”
为什么会有人如此愚蠢，自己吞下致命的毒药？为什么会有人在许给我一个绚丽明天后又要将承诺收回？为什么？
为什么？
我问了那么多遍，但是先生只轻轻拍着我的肩，语带哀伤地对我说：“听完这个故事吧，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所有不太好听的故事，即便是再无趣萧索，亦无法令身在其中者置之不理。何况，先生所要讲述的这个故事，定会令得此地成为我一生中的噩梦之地，将我的快乐幸福终结于此，那么，我又如何能不在先生未开口时，便已聚精会神？双手紧紧抓住了自己的衣襟，将手指的关节握成了青白的惨无血色。
先生却颇有不知从何说起之感，只是将库房中的破烂小矮凳捡了过来，细细拂拭干净了，让我坐下。
然后他背着手，指着躺在地上的皇帝，问我：“他是谁？”
我莫名其妙看他，反问：“他若不是皇帝，还能是谁？”
先生摇头：“他并非生来便是皇帝，在他作皇帝之前，他也有名字，虽然如今很少有人会当面对他指名道姓，但他也与所有普通人一样，有名有姓，叫作龙旻。”
我点头：“是，他是龙旻。”
先生却又纠正：“不，其实，他应该叫张旻。”
我大惑不解，看着皇帝血污青紫叠彩纷呈的脸，重复先生的话：“张旻？他为何又是张旻？”
先生冷笑了一声：“子随父姓，既然他的父亲，本朝的开国皇帝，本是姓张不姓龙。在他替自己改姓为龙之前，他也不过是个出身市井，名叫张常发的小小狱吏。
那么，我们的这位皇帝陛下，本来的姓名，理所当然也该是张旻，而非龙旻。”
我震惊至极，试着理解先生的语意，慢慢问：“你是说，先皇的出身并非如他所说，乃是浙西世家龙氏子弟？而只是一个普通的狱吏？叫作张常发？”
先生缓缓点头，语带讥诮：“既然志在天下，自然要将自己的出身改造得有模有样，才好自夸自擂，遮人耳目。而号令群雄，逐鹿天下要当皇帝的人，当然不该再叫什么张常发，这种名字，也只配作个狱吏。”
我联想到皇帝在地牢里也曾对我说过不知道先帝的原籍原名究竟在哪里的话，不得不信：“那么，既然先帝对自己的出身讳莫如深，你又是从何处得知？”
先生却并未回答我，自顾自说：“此处三百里之外，有一盐城，你可知道？”
我摇头，问他：“那里，又是哪里？”
先生叹息：“所有事情都是从那里开始，这个故事，要从三十一年前的盐城说起。
那一年，前朝政纲已乱，义军四起，许多地方都已乱象纷呈。但那盐城却是个富庶之地，且有重军守护，尚未遭兵乱。
只不过此城乃是兵家必争之地，是以当时的义军始终在打攻城的主意。
但造反之事，始终都与平民百姓无关。只要日子过得下去，自然不会有人图谋不轨，盐城百姓便是如此，即便几百里之外就是义军的天下，但只要战火不曾蔓及自家门口，便也就只埋头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在那座城里，看守大牢的狱吏与别处一样，虽然不可能一夜暴富，但只要懂得些狱中赚钱的门道，自然亦不愁温饱。
张常发不是个蠢人，他作狱吏不过一年，却也深通那套黑暗的法门，虽然并不大富，但比起普通人来，日子过得已经很好。
可偏偏他那未来岳丈却贪心无底，看不上小小狱吏的那些外快，仗着女儿貌美无双，时常想着悔婚另攀高枝。
是以，张常发急着要筹足聘礼，好早些去他那未来岳丈家下聘。他这门亲事本是指腹为婚，论理聘礼不需如此之重。但自他未婚妻年满十四，渐从众**赞的小美人长成了人人惊艳的大美人之后，他那未来岳丈便再也看不上这个一穷二白毫无前途的未来女婿了。
他家虽不富裕，父母却也盼着独子成才。是以自小送他读书习字，可惜此人并非读书的料子，反而酷爱打架生事。自己拜了师傅习武，父母去世后，便干脆在本城最大的镖行里干起了镖师，刀头舔血，拿命换些散碎银子。
但自从未婚妻艳名渐播，他又深知自己的未来岳丈势利无德，未婚妻随时可能会被另许他人，他便不敢远行，只得辞了镖行差事在城中作了个狱卒，以防哪天走镖远行回家，收到未婚妻已是他家妇的噩耗。
靠着作镖师作狱吏存下的几十两纹银，他本待择日下聘娶亲。但他丈人漫天要价，一张口便要五百两纹银作聘金，又订了期限给他，说是若不能在期限之前给足银两，便要将女儿另许别家。
张常发筹措许久，但他又能去哪里找到能出手借他五百两纹银的阔佬？自然是整日唉声叹气，只盼天上下场金子雨来，落在他的身上，解他的围。
金子雨自然是没有盼到，他本拟收拾包裹与未婚妻私奔远行，但就在此时，发财的机会，却忽然来到。
便是那一夜，张常发的最后期限已至，若明日仍筹不到钱，未婚妻便要被未来岳丈许给别人。他左思右想，权衡再三，终究是横下一条心，收下了五百两纹银，要私开牢门放走一个重犯。”
先生重重叹了口气：“那一夜，就是为了这五百两，他铤而走险，半夜三更时，私放了犯人。”
我不由奇怪：“私放犯人乃是杀头大罪，便是得了五百两纹银，命都没了，又怎么去娶亲？”
先生冷笑：“你不要小看他，他乃天下第一心思缜密心狠手辣之人，自然是算好了一切才会行事。
当夜放出犯人前，他便将与他一起当班的三个同事灌醉，一刀一个，杀了了事。他又早准备好了一套说辞，自然会编出强盗劫狱三死一伤的故事来替自己脱罪。”
我倒吸一口冷气，喃喃自语：“为了自家的喜事，便让同僚家中办丧事，这人好狠的心肠，好毒辣的手段。”
先生冷冷道：“若说狠心毒辣，这样的手段与他日后的手段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我凝神看他，他的脸上并无太多表情，但眼中，却有藏不住的恨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