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夜晚,在先生的口中是如此疯狂。他的叙述,将我带去了那夜那个充满血腥味道的大牢。
我仿佛看到,那三具尸体伤口淌着的血尚未凝固,三双眼睛,死不瞑目。
而那个不久之前还在与他们杯来盏去说笑吹牛的同僚,已冷冷跨过他们的尸体,向大牢深处走去。
他走到最深处的死囚牢内,将那个长髯大汉的重镣打开,带着他,轻轻走出那个他本该插翅难逃的囚室。
走廊只一盏昏黄油灯,本就极暗,又是深夜,他领着那人,一路悄无声息走过去,本就无人在意,但他心细如发,还是特意将自己的帽子压低,低着头疾走。
跟在他身后的犯人,是半个月前方才捉拿归案的逃犯。他只约略知道,此人十五年前杀人潜逃,大约以为过了这许多年,风声已过,这才又回来偷偷祭扫祖坟。
却不曾想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所杀之人的后人竟是将他的样子牢牢记在心里,过了这许多年,仍能在大街上一眼将他认出,沉着气偷偷跟着他,看清了他落脚之处,这才回家取了银票上衙门报案。
那犯人名叫江天,少年时便以孔武有力闻名于盐城。那知县收了银票,自然卖力,为保万无一失,竟是知会了城中的守军,调了一队弓箭手支援,这才出动。
也是幸有弓箭手助阵,那江天本已仗着一身功夫连伤数名衙役,抢了快马奔驰而出。若无伏在屋顶之上的弓箭手连射他三箭,令他跌下马来昏迷过去,他早已绝尘而走。
但与拒捕时候的彪悍相反,此人上了公堂却毫不抵抗,一副一心受死的样子,坦然认罪,当场画押,任由知县上报刑部将他秋后问斩,安坐死囚牢内。
县令只管将捉到了逃犯的公文上报朝廷,却不知自那江天入狱后便有人四处打听大牢与狱吏情形,许多银两送入了牢中,打点得江天毫发无伤,一个死囚犯竟是比寻常犯人吃的苦头还少。
那人又不知从何处闻得张常发急需银两,这才用五百两买下了一条送江天出狱的通途。
这五百两竟是买了三条人命,江天随着张常发一路走进狱吏的班房,经过了那三具尸体,触目惊心的三张凝固着惊恐愤恨的脸,令得他不由得凝视张常发的背影,仔细琢磨。
张常发的外表极为镇定,完全不像是刚杀过三个同僚的凶手。江天甚至发现他的气息也完全没有普通人遭逢大变时的急促慌张。
事实上,张常发气息平稳,神色自若,他也看了江田一眼,便自顾自拿出一套早已备妥的寻常粗布衣衫来,示意江田换上。
江田接过衣衫,比量一下,便知张常发果然心思缜密,这衣衫竟真是按他身量准备。他知道这样做,自然是为了防着他衣衫不妥,出城时引人怀疑。
他知道张常发此人绝不是一般贪财之辈,但在这种时候,也不可能再搞什么客套聊天的一套详问他的来历出身。
他当然感觉得到,张常发一直都是谨慎地盯着他,却并无与他攀谈的意思。
这一夜,本该在江田换上衣服出狱后便结束,出了大牢自然有人在门口接应他,带他离去。
而张常发,当然会在他离去之后给自己制造一个可怕却不致命的伤口,躺在他的同僚的尸体中间,假装无辜。
这一切,都是张常发早已算计好的,他早已算定,天亮后才会有交班的狱卒进入班房,到那时,江天自然早已混在一早出城的人群里,远走高飞。
而他,张常发,一个福大命大的小小狱卒,作为这场罕有的逃狱事件的幸存者,自然无需担起太大的责任。他只需要说自己被贼人砍了之后一直昏死过去,便可交差。
谁会深究其中的缘由呢?县令老爷无才无德,手下的衙役们各有私心,除了死去衙役的亲属,谁会真正在乎这一晚的死囚牢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而那几位衙役的亲属,他们除了接受亲人的死亡和抚恤金,又能做些什么?
张常发的心中只有隐约的不安,他唯一担心的,是在他必须受伤的这段时间里,未来的岳丈会不会又一次变卦毁约?
五百两纹银已经在拿到手的第一时间就送去了岳丈家。岳丈脸上的惊诧与未婚妻脸上的担忧让他百感交集。
那么好的女子,为何偏偏有那么市侩的父亲?若不是因为她的好,他不会一心求娶,那么这一夜,也许只会如平常所有的夜一般,香甜一觉,梦过无痕。
也许,这便是天意。
天意叫张常发必须为了五百两银子犯下大错,天意叫这一夜,注定要刀光血影。
天意如此,是故,这一夜,注定不会轻易过去。那死去三位狱卒,只是这一夜杀戮的开始。
当江天拿起张常发准备好的衣衫开始穿上身,还未将衣服穿妥,这平日无人问津的深夜的大牢,竟有人忽然闯了进来。
张常发听到动静急忙迎出去,却看到浩浩荡荡,来了一群人,为首的,正是城中守军的一位参将。
他并不知道,这位参将就是当日带领弓箭手抓捕江天之人。抓到江天后他虽然觉得此人武艺高强并非等闲之人,但也只是草草看了一眼便被县令兴冲冲拉到一边千恩万谢,苦主也急忙奉上数张银票,发财大事当前,他当场也无心去理闲事。
但回营后他却越来越觉得江天与曾在战场见过一面的反贼首领江天华相貌相像。
那江天华手下有二十万大军,占着数个州府,乃是朝廷除之后快的第一号反贼。这参将只在战场上遥遥见过他一面,虽觉得眼熟,却不敢相信如此重要的人物,竟会孤身回盐城,轻易落网。
是以他想了几日,越想越觉得难以定夺,干脆将心中疑惑上报了军中主将。主将一听,不知为何认定此事事关重大,不敢怠慢,又特地从别处大营急调了三位曾与江天华交战,曾当面见过他的武官来盐城认人。
这一晚,这几位武官风尘仆仆刚到盐城,便不顾夜深,催着知县,令县衙里的师爷和一班衙役们一同陪着,连夜前来大牢认人。
张常发迎出去便知道事情不好,他还想要往里退回班房知会江天,却已被那参将一把抓住胳臂。
那参将是个急性子,一见到他,也顾不得问什么为何不曾出来迎接,为何只有你一人之类的话,只断喝一声,叫道:“去,带我们去见那死囚犯。”
他性子很急,竟是等不得狱卒把人提出来,宁可自己跑到死牢里头认人。
他一边说,一边拖着张常发走进班房,张常发想要挣扎,找一句托辞拖延时间,但急切间,哪里找得到什么托辞。
于是那参将只走了几步,话音方落,便看到了班房内的三具死尸,还有已经换好了衣衫的死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