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常发听到动静迎出去的时候,江天已经迅速抄起了刀。
班房不大,衙役们的佩刀就放在酒桌之上。自打一进来,他已不动声色,看准了武器所在的方位。张常发并不知道,若是一切按着计划没有变故,他其实无需自己动手,那意料中的一刀一样会落在他的身上。
唯一的区别,只是,自己给自己来的那刀,总能留条命。而江天给他的那刀,会令他再也无法醒来。
不过现在,江天自然已经无需再动张常发一根手指头了。他现在要面对的,是那几位沙场旧敌。
那几位武官身手矫健,狭路相逢,他并无逃脱的胜算。但是幸而,他占了一个先机。
他比他的敌人更了解情况。
那参将当然不会预知到自己要见的死囚犯竟不在大牢深处,而是手持钢刀站在班房等他。所以当他乍见江天时,竟然有那么一瞬惊讶地浑身僵硬,无法行动。
江天要的,也只是那个稍纵即逝的机会。手起刀落,那参将的呼喊尚在喉咙里打转,便被一刀砍断了颈项,血喷出来,染红了他身畔的白墙与张常发。
他倒下时,犹然睁大了双眼,那眼里,全是不可置信的惊恐。
热血洒在张常发的脸上,他甚至连身手抹去的勇气都没有。他只听到半声嘶吼,只听到刀刃砍断骨头的声音,只听到自己沉重的喘息和身后急促的步伐。
那几位武官也是久经沙场的杀人老手,在走向班房的时候,虽然无法亲见,却凭着敏锐的感觉,起了戒备之心。
或者,那浓稠的血腥味,已让他们知道了班房内的惊变。
在走进班房前,他们都已将兵刃紧紧握在了手中。而走到班房门口,他们急促的脚步却骤然停下。
张常发脑中一片空白,不由自主在一步步倒退。他知道事情已经失控,他的如意算盘已经落空。
班房内发生的事,足以令他死上几十次。三位同僚,一位参将大人,他所有的未来都已经变成了笑话。
他的脚步踉跄,倒退着,倒退着,他甚至无法转头奔跑,他所有的动作,都僵硬如木头人,甚至脸上的表情,也凝成了一个呆滞的绝望的欲哭无泪的样子。
他已经停止了思索,直到被人用力按住了肩头。有人在他身后轻叱一声:“去!”
于是他作为现成的肉盾,被身后的武官逼着,又向班房里一步步蹭进去。
班房里自然与他退出来时一样,地上躺着四具尸首,呼吸间,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道。江天威风凛凛手执钢刀,站在他的面前。
他听到身后的武官猛然倒抽了一口冷气,接着就听到几声大喊,他即便什么都没听懂,也至少听进去了一个名字——江天华。
没有人会不知道江天华,太有名的反贼总是会成为民间的传奇英雄。而江天华,是英雄中的英雄。
身为衙役,他当然曾见过悬赏捉拿江天华的海捕文书。在这种时候,他的第一个念头,竟是,为何朝廷发下的海捕文书上画的江天华的样子,与他本人差别如此之大?
他只想到了这里,再也无法深思。他只觉得自己被什么人猛地抓起,正在吃惊,便发现,自己是被当做了武器,朝江天华扔了过去。
普通人身在半空,手脚无法由自己控制,自然别人将他朝哪里扔,便会飞向哪里。但张常发却不同,他自幼习武,身体的肌肉都经过了充分锻炼,虽然巨变之下脑子已经全然无法运作,手脚却自有主张,团身一个打滚,便滚到了一旁。
而当他站起来时,班房内已经一片刀光剑影。
那武官扔出张常发,也不过是想借他扰乱江天华的心神,扔出他后便拧身上前,毫不容情,刹那间已连劈三刀,直取江天华胸膛。
而他发完这三刀,另三位武官也已经各执兵刃将江天华团团围住战在了一起。随着县令陪同武官们进大牢提审的衙役们,自然也都抄起家伙来,又在武官们的外头围了一圈,以示自己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张常发趁着无人注意,慢慢挪到角落,这才想起抹了一把脸上血渍,偷偷看着情势。
却见江天华果然神勇异常,以一敌四,却完全不见败相。反而那四位武官,已经气喘吁吁,招式间颇有些狼狈。
张常发心乱如麻,后悔一时糊涂酿下如此大祸。但也已经无计可施,看了一会儿战局,心中渐渐升起希望,只盼那江天华果然如传言中一般英勇无敌,将那四个武官一举干掉。
若真能如此,他心中暗想,也许他张常发还有一线生机。
他又忍不住看了一眼正战战兢兢站在了班房角落里观战的县令和空荡荡的门口,心里一动,便慢慢向门口蹭去。
县令看着打得不可开交的战局,脸上青青白白,不停低喃着什么,想来是在祝祷那几位武官能将反贼一举制服,张常发在干些什么,他完全不去关心。
那师爷久经世事,却一直在注意张常发的举动。这一夜大牢里死了三个狱卒,死囚犯出现在班房里,张常发在扮演什么角色,他自然一看便知。
这时一见张常发向门口走去,他喊了一声,有两个衙役,立时便抛下江天华,向张常发走过去。
一见那二人脸色阴沉向他靠拢,显然是要对他不利,张常发也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干脆将心一横,杀心大作,拔出身上佩刀,先下手为强,一刀一个,砍翻那两名衙役。
他回头看了看江天华,江天华仍在力战众人,无暇他顾。又看了看门口,犹豫了一下,拿不定主意是直接冲去大牢,还是回头助江天华一臂之力。
就在这犹豫一下的功夫,那师爷眼见他杀了两个衙役要向外跑,自然大叫了起来。那张常发本已杀红了眼,又起了反意,此刻眼里哪有规矩王法,只有一句挡我者死,干脆转回头,一个箭步蹿上前随手又是两刀,将师爷与县令砍倒在地。
这两刀下去,他已知道自己已无需再作选择。只有留下来,和江天华一起,将人杀光。
衙役们耳听师爷大叫,回头眼见他和县令都已受伤倒地不知生死,自然大乱阵脚。捉拿要犯固然重要,但顶头上司若是死在自己面前,日后上头追究下来,这罪过却是更大。因此上十个衙役倒有九个扑过来掉转头追着砍张常发。
张常发长啸一声,深深吸一口气,跺了跺脚,痛下杀手。
那围上来的衙役一连被他砍翻了四五个,余下的,无不惊骇退缩着不敢上前。
这时班房内的局面已经完全转变。江天华一人独战四员武官本已占尽上风,而围在外圈的衙役们又被张常发砍了大半。
江天华见张常发出手,猛然精神一振,趁着四员武官见张常发出手时略略发怔的机会,使了个绝招,连砍了三个参将,又将剩下那员副将一脚踢飞,大开杀戒,竟是将那四员武官尽数砍死。
而张常发堵着门,又毫不手软,将想逃命冲出大牢的剩下的衙役们尽数杀死。
谁都无法料到,五百两纹银买的,居然是十几条人命,一个狱吏的一时贪念,竟断送了一位县令,四员武将。
无路可走随着江天华逃出盐城的张常发从未想到,自己的这个决定,竟是无可挽回地将许多人的命运改写成了死亡的挽歌。
很多年后,当他回思这段往事的时候,他经常会想,若是自己早知会有这样的结果,又会不会改变初衷,不再贪恋狱吏的差事,而是听从了未婚妻的建议,抛下盐城的一切同她私奔而去?
当他扫平大江南北,终成一国之君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一生的遗憾,始终是没有让那个美如翠玉的女子,等到成为他的新娘的那一天。
五百两纹银,挽救不了他要的爱情。事实上,这五百两纹银,彻底葬送了他的爱情。
自那夜之后,他从未回到盐城,再也不曾见过他曾经发誓要捧在手心真爱一世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