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武状元,便是爵爷。
我顺着先生的眼光看过去,爵爷静静躺在地上,昏黄灯光,照着他略带憔悴的脸,那英俊的五官,已再无十八岁好年华时的神采飞扬。
爵爷的脸上,有了风霜,这些年,我看惯了,猛回头忆起往昔,才发现,岁月如磨,将昔日的少年郎,磨成了忧心忡忡的汉子。
当年十八岁的武状元,披红挂彩骑马游街,御赐的黄金甲,迎着正午的耀阳,夺目,绚烂。
先生垂着眼睑,慢慢叹息:“我的妹妹,便在那时,对他一见倾心。”
我挑了挑眉,在意地问:“这位妹妹,其实与你,并非血亲吧?”
既然先生的母亲只是朱赞挂名的妻子,那这位与他年岁相差不多的妹妹,只怕并非亲生妹妹。
果然,先生点头:“朱赞在老家有一子一女,长子早逝,与我同龄。打仗时消息不通,他未接到噩耗,故交知己都以为长子仍在人间。后来,他将我母亲与我接进京城照料,便将我顶了他长子的名字,世人从来不知,我并非他的亲子,我与妹妹,并非亲兄妹。”
我想我明白了当妹妹对爵爷的相思成空时先生的睚眦欲裂之状因何而来。我轻声问:“先生,你很爱这位妹妹,是么?”
先生看着我,听懂了我的问话,坦白地叹气:“曾几何时,我以为从此不会再如爱她那样,去爱一个女子。”
我心里一痛,虽已料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却还是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才能凝神听他说下去。
他伸出手来,如往昔般轻轻抚摸我的头发,我想避开——我终究还是侧了头,避了开去。
他的手落了空,脸上现出伤感之色,微微蹙眉:“我四处打听武状元的底细,才知道他已有妻室,还知道,他来自江城。
我回去告诉了妹妹,劝她死心,哪知妹妹却说,宁做英雄妾不为凡人妻!她这般的人才,居然愿意甘心作小。
我苦劝了她多日,什么话都说尽,她却铁了心,再不肯听我一句。我只得托人提亲,结果你也知道,颜震旭心里只有孟眉,绝不纳妾。将我妹妹的心伤了个透。
我自知既有兄妹名分,此生绝不可能与妹妹成为夫妻,早已下了决心拼尽全力,也要让妹妹嫁个如意郎君,这一世过得如意顺心,美满安宁。
可谁知,世事太难如愿。
她知道被拒后,羞愤伤心,竟是趁着夜深偷偷用三尺白绫自尽。若不是她身边丫鬟发现得早,她,早已去世。
后来的事,你也知道。我一时激愤,冲进了颜家,看到了孟眉,和你。”
他的目光柔和:“你当年,只有这么高,小小的人儿,却拦在孟眉身前,眼里明明全是惧意,偏偏,板着小脸,举着双手,一副要与我拼命的架势。”
我忍不住微笑:“你呢?可知道你那时候穷凶极恶的臭脸可有多吓人?谁曾想,那样斯文和气的先生,竟会有那么凶悍的一面呢?”
说完我便黯然,心中掠过,未说出口的是:“谁曾想,那样忠厚敦和的先生,竟会有那么老谋深算的一面呢?”
人的脸,为何那么善变?为何那么易变?
我不再说话,而先生,似是看透了我的心思,说:“我……总是戴着面具。那一天,我脱下了一层,你看到了一些我的真面目。可是我的面具太多,太厚,这许多年,只有今晚,只有对着你,才算能全部除下。”
可是,我深深看他:“太迟了……”
奔跑着去县衙寻他仿佛是上一辈子的事情,烟花灿烂的元宵夜他送我烟花图仿佛是上上辈子的事。
今夜,他服下了剧毒,要我给他断一个生死。
为何要拖到今夜,我才会被逼着,看到他所有的真面目?要为他,断生死?
心里泛起的酸楚,让我双眼发热,我扬着头,忍住了泪,问:“后来你说,你要留在爵爷身边,替你妹妹守着她最爱的男人。
可是你撒谎了,你对我们所有人都撒了谎。
你留在爵爷身边,是为了将那个负了你妹妹的男人,那个伤她最深的男人,送向灭亡,是么?”
爵爷微微呻吟了一声。
我和先生一起探过头去,我想扑过去看他,先生却将我拦住:“放心,他还不会有事。”
他迟疑了一下,说:“只要你拿定了主意。”
我听得出他话里的凄凉,不由长叹一声,再也不向他或爵爷望去。
我只有一枚解药,揣在我的怀中。
我该救谁,我根本不知道最后关头我将要怎样面对先生与爵爷。
我鸵鸟般将自己送去那些久远的岁月,问先生:“后来,你为何会反过来替爵爷除去庞欢?任他被庞欢撕碎不是更好么?”
我不懂朝政,但当年的情势我虽只出于漩涡边缘,亦能窥得一斑。我知道当年的凶险,也知道若是爵爷斗不倒庞欢,朝廷自然不是今天的局面。
我困惑着,却听先生说:“庞欢赢了,不过是让龙旻提前登基,这天下,依旧是张常发的儿子的。我要的,不是这个,所以,我必须除掉庞欢,只有除掉他,龙旻才算是断了翅膀的鸟儿,再也飞不出我的手心。”
我以手支额,头已重得抬不起来。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丫鬟,我看不懂男人的江山,我看不懂男人的功利,我看不懂血流成河的意义。
我只是想到:“只怕这天下的苍生,又要受苦。不知会有多少人,要尝到少年丧父,中年丧子的滋味。”
我不敢看他,他是我的先生,他是我最爱最信赖的人,却狠狠在我心口插了一刀。他说杀父之仇是拔不出的刀,拔出了,会搅得他心碎。他却不知,被深信不疑的爱人欺骗,是更利的刀,将我的心扎透。
我自顾自说:“那一次,中了银针,我差一些死了过去。在黄泉路上,奈何桥头,我见到了孟眉。”
先生惊诧地“啊”一声,我点头:“好像做梦一样,见到了久别的她。”
先生问:“她说了什么?”
“她让我喝孟婆汤,忘了一切。”
我哽咽起来:“我说我舍不得放下这一切,这一辈子与你们的所有回忆,我放不下,也不想放。”
我回思孟眉的神情:“她怕我会后悔,回到了阳世,总有一天,会更伤心,可终究,她还是任我回到了你们身边。”
我的呼吸都带着痛,每一个字都要用十二分的力气才能吐出:“她说的话,我一直不懂。我不相信回到你们身边,会让我有朝一日觉得后悔。
可到了此刻我才知道,她是早知道了我会有今日,早知道我会看清,原来那个我放不下的先生,竟是我不认识的先生。”
孟眉欲言又止的神情在我脑海中浮现,她早已知道了吧?回到了红尘的我,拾起的不会仅仅是往昔,还有那许多数不清理不顺的恩怨情仇。原来若是在那时我便死心喝下孟婆汤,此时噬骨啮心的痛便不会缠着我不放。
认识一个人,竟是那么难的一件事。
皇帝逼问我的信与不信,到头来,只是一个大大的笑话,让我从心底对自己冷笑,笑到手脚无力。
我抬不起头,我不想再抬,我心灰意冷问先生:“复仇,便是连仇人的子嗣都绝不放过?将自己的一生都搭进去?连我也搭进去?先生,什么是复仇?杀了龙旻,夺了他的一切,又能如何?到了黄泉路上,你见到了孟眉,你又要如何说起这一切?如何说起你的一生?
我又要如何说起这一切?如何说起我所爱过的男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先生答我的声音有强撑的决绝与冰冷:“死后的事,等我死了再说也不迟。”
他站起来,走到皇帝身边,看着皇帝,沉思着。
我想,他是在想怎么杀他吧?
积了那么久的恨,也许反而找不到排解的出口?我想着那个与我一起关在地牢中的少年郎,那个逼着我传膳,对着我说心事的皇帝,他最终对我拳脚相加的时候,可是已猜到了自己是落进了先生的牢笼了么?
到此刻我当然知道他其实并无非礼之意,之所以故意对我用强,只是以我为饵将先生骗下去,给自己赚一个逃脱的机会。可是,他又是怎么猜到守在上面的人会因为怜惜我而跳下去给他机会呢?他是怎么猜到能利用我逼出先生来呢?
我心中一动,想到先生明明已经胜券在握,却仍然因为我的惨叫声而稳不住心神,急匆匆跳下去,反被他制住。
若他一如往日般冷静,就算是要下去救我,也不必冒着被皇帝暗算的危险,如捉皇帝时那样,放些迷香,便足够成事。
看得懂先生的真心,却反而让我更加想哭。
他若真在乎我,却为何将我与皇帝一起关在那个地牢里——我所知的爱,怎么会包括故意让自己心爱的人经历危机风雨。
那个会在寒风里将我拉在身后挡风的男人,为什么会将我推到这样的阴谋漩涡里,任我浮沉挣扎,痛不欲生?
我怨怼这摊在眼前的一切。
我无语地看着他,很熟悉的阔朗的五官,英挺的眉,抿紧的唇,傲气的鼻。
谁能知道,他的心里竟藏着那般丑陋的伤口,让他的一切美好,变成毒药。
先生慢慢地抹着自己的脸,仿佛要将脸皮捋下一层似。我感受着他动作间的沉重迟缓,听到他说:“我可以现在就把龙旻和震旭杀了,甚至连小指也杀了,但我却没有这么做。非但如此,我还服下了毒药,把唯一的解药给了你。
只要你愿意,两个时辰之后,你就可以看着我死,然后,带着他们离开这里。
烟儿,你不想知道这一切是为什么吗?
我这个活在往事里的人忽然看到了未来,烟儿,我也想要个属于自己的人生。不是那种把自己泡在过去泥潭里的人生,而是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活下去的人生。我也想信那些我让你信了的东西,我真的希望自己永远是你喜欢的那个先生。
我舍不得你。那一夜,震旭失踪,你在我怀中睡着的样子,让我忽然很想放弃,让我忽然看到自己的执着最后会伤害到的人里,有我最在乎的你。
复仇很重要,但你更重要。
只可惜等我明白过来的时候,一切已经太迟。”
那一夜依偎在他怀里的感觉仍未淡忘,我们之间,却已走到尽头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