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瞪着她,一如瞪着一头怪兽。
她挥手:“你回去休息吧,明日我们走了,你便可自由行动。但是姐姐,听我一句相劝,忘了你的过去,重新开始。”
她说完就不再看我,我却不能不死死看着她。
她动手研墨,墨色黑亮,将她的修长手指衬得白玉般晶莹。那般美丽,却只让我心烦气浮。
我站在那里,忍了一忍,却又忽然觉得无可再忍,于是冷冷喝她:“那是爵爷的砚台,爵爷的书桌,爵爷的笔。”
若不仔细看,很难发现,她曾顿了一下,有刹那的犹豫。
我逼问她:“告诉我,爵爷去了哪里?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一次,她连眉毛都不曾抬一下,手势依旧不缓不急,不见滞涩。
我咬了咬唇,对着她的静默。这静默令我觉得自己已被抛弃于无知的荒野,被丢在再也无法走出的黑暗丛林。
我讨厌这种被隔绝在外的冰冷,我失去了那么多,我无法接受那些失去。有细小的虫子在咬噬我的心,而我无力阻止,焦虑,疯狂蔓延全身,我无法说服自己平静,我渴望爆发。
我咬紧唇看着庞珈姿,优雅的坐姿,淡定的脸容,谜一般隐藏一切的双瞳,她什么都知道,却不让我知道。
委屈与憋闷也会令人着火,将我彻底点燃。我发出一声困兽般嘶吼,说的什么自己都听不清楚。
庞珈姿脸上现出一丝惊讶,但她的脸挑衅般向我抬起,嘴角挂一个戏谑的笑:“怎么,你敢犯上?”
这般戏谑,这般不当回事,这般……欠揍……
我扑了过去,伸手将书案上的一切横扫于地。
墨汁纷飞,有几滴溅在她手上,还有两滴,居然打在她的脸颊。
她的眼睑下,便有了两滴黑色的泪珠。
她目光灼灼看着我:“这是真的要发疯了?”竟是带着令人不由自主畏缩的威严。
我退缩一下,但怒火已烧得我浑身皆空,只想挥舞拳头打碎一切,我按捺不下自己的心火,只能任由它将我烧成愤怒的兽:“快说,爵爷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
她摇头:“不告诉你,是为了你好,姐姐真的看不出来么?”
我好恨这种话,轻飘飘毫无分量,又带着施舍,一句为了我好,便仿佛是万世的灵符,就可以令我心服口服,从此臣服。
我恨不能伸手掐着她的脖子,将那张因带着黑色泪珠更显悲悯的脸摇碎,我喘着粗气瞪她,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告诉我,爵爷在哪里?”
我盯着她:“你占着他的书房,用着他的笔墨……你必须告诉我,他在哪里?”
她便向那一地的狼藉扫一眼,眼波流转,又扫过我的脸:“姐姐就是这么求人的?”
我气结:“难道要我给你下跪?”
她摇头。
我艰难地吞吞吐吐:“求……求你了……我……我要我的爵爷!”
她看着我:“姐姐,似你这般相信一个人,果然也是一种福气。”
也许是她看我的眼神令我愠怒,也许是她说话的口气挑战了我的自尊心,也许我只是再也无法如迷途羔羊般彷徨无措,也许我只是为了宣泄失去先生与爵爷的不甘。
我彻底迷失了自己,冲向她,伸手扼住她的咽喉,十指用力压下去。
我从没想到自己会是这么暴力的女子,但是使用暴力,并未让我内疚。
这真令我自己都觉得奇怪。
庞珈姿竭力挣扎,我们厮打在一处,她的指甲划过我的脸,我的颈,死死嵌进我的手。她在用力将我的手掰开,而我,在用我所有愤懑对抗她的反抗。
如果孟眉能看到现在的我,也许她会失望吧。不,她定会失望,我是如此粗暴地将怨气发泄在不相干的人身上,无礼而无良。
我知道我为何那般难以自控,我有太多太多委屈,我自觉不该受到如此辜负。
先生在我面前,一点点死去。爵爷带着我在风雨中归家,却于我醒来后,再也不曾出现。
我失去了我所熟悉的一切,我恨自己为何无法改变这残酷现实,我也无法说服自己适应这冰冷现实。
庞珈姿说我走运,那么多人都死了我却还活着。
但她哪里知道,我的心已千疮百孔,处处生疼,我所受的煎熬,令我对她这种走运的说法,只有厌恶。
她尖叫,用脚踹我,我身上很痛,但我无所谓,皮肉之痛与心灵所受创伤想比,算得了什么?
我的手被她用力扯开,离开了她的脖子后,我只能抡拳,拳头捶打她的身体,泛滥的情绪一起决堤,我的眼泪喷涌而出,还有我的嚎啕:“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捶打她,她也反击,挠我的脸,扯我的头发,踢我的身体。我们在地上翻滚,各自嘶声喊叫,含混的声音里,全是绝望。
有人进来,我的耳边有纷乱的脚步,惊慌失措的喊叫,我不顾一切地继续发泄般捶打着她,然后,昏昏沉沉中有七八条手臂过来将我从她身上撕开。
我们纠缠地如此激烈,以至于要那些人用尽全力,一试再试,才能成功。
庞珈姿被搀扶着,坐回椅子上。好几个面色凄惶的侍女围着她忙碌。
我赖在地上,仰面朝天,大口呼吸,瘫软如泥。有人将我如死狗般拖着出去,但庞珈姿一缓过气来便吩咐:“都出去,把她留下。”
有侍女提出异议,却被她兜头便打。于是一片屏气凝息中,众人退下。
我并不打算起来,依旧躺着,睁大眼睛,专心致志看着房梁,仿佛那房梁上开出了鲜花一般。
庞珈姿也不说话,想来也乏了,喘气的声音比我的还大。
过了很久我才说:“对不起。”
说这话的时候我的嘴角很痛,庞珈姿的指甲那么利,给我留下的伤口那么深,扯得我半边脸都生疼。
庞珈姿慢慢踱过来,居高临下看着我:“还打么?”
我又看了半晌房梁,才摇头:“不,你赢了。”
我翻了个身,将自己的脸埋在地面。
我还有一些些羞耻,不想让自己在她面前哭得毫无尊严。
她一直没说话,她一直都默默看着我耸动的肩膀,看着我压抑着哭声的悲咽。
后来她说:“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