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惊讶,以为那一声“对不起”是我自己听错。
但她又说一次,且弯腰试图将我搀起,但我根本站不起来,于是连累着她也坐倒。
她干脆与我一样,靠着书桌,席地而坐。
她坐了半天,方才说:“那天夜里,风急雨骤,这个宅子死过很多人,又大又空。我坐在这书房里,风声呼啸,雨声淅沥,树叶沙沙,怎么听,都似乎有悲鸣呜咽夹杂着在里头。虽然点着蜡烛照亮,但总有风拍开窗,将烛火吹熄。
我这才知道什么是阴风惨惨。
后半夜的时候,你被抬进来,脸白得如同死了一般。我抓起你的手,手是冰凉冰凉的,冷得吓人。守着你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不知道这个宅子是不是会吃人,为什么好好的活人,住在这里,到了最后,就都活不下去了呢?
但是后来……你活下来了,郎中说你不会死的时候,我还不信。但他没说错,你的求生意志特别强,别人过不去的坎儿,你居然真的就迈过去了。
那个时候,我就在想,无论如何,也应该把你的命留下来。无论如何,也要让你活下去。千辛万苦才捡回的命,不该又那么轻易丢掉。
老天要活你,我就该听从天意。
所以我决定什么都不告诉你,我想得简单,我们走了,你就再也没有机会知道一切。而什么都不知道,是你能活下去的唯一保证。
但是我又好妒忌你。
妒忌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用扛,你只要安安心心作你自己,自有人替你安排一切,日子自会慢慢过去,又平安又快乐,无惊无险,无风无波。
我妒忌你有人疼爱,有人惦记,有人不舍。
我还妒忌你眉目间的那种满足。
你知道么?我第一次见到你,你站在那里,笑起来就象得到了世上所有珍宝般富足,你明明是个什么都没有奴才,却让我觉得你笑得比宫中所有人都要来得真切。
不知为什么,我们都没有你这般的福气。
就算莫小指,她在你身边长大,但她也没有。”
我无语,凝望她,心中疑窦丛生。
她究竟瞒着我什么?是什么样的秘密,会令我丢失了性命?是关于爵爷的么?爵爷,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何我醒来后,再未见到他?
庞珈姿盈盈站起身,重又是那个仪态万千的端庄样子,她就这么高高在上地站立着,挺直着脊背低头看我:“但是今夜,我知道我不需再妒忌你。
如果我不告诉你这个秘密,你会活下去,但见不到你的爵爷,会是你心头永远梗着的刺,没有人能帮你拔掉它,你就只能把你本该知足常乐的日子过得伤心烦恼。
没有什么人可以做到了无牵挂,是不是?即便是上天厚爱的你,也无法去面对毫无防备的失去的痛苦,是不是?”
她象是对我说,却更象在劝自己:“所以我可以安心回去了,世人活着,从不是为了享福。而我,我此去也并不是受苦。
我这一回去,是要去作皇后——总要有个庞家的女人去作皇后。”
她扯动嘴角想笑,却有泪划过那两滴墨点,拖成细长的线,划过她的脸。
竟令我不由自主,想起了孟眉那张伤痕累累的脸。
那支离破碎的脸,那被毁掉的绝世容颜,交叠着与庞珈姿的脸庞一起,变成了刺目痛心的凄凉画面。
我忍不住说:“这是何苦?”
她摆手:“夏虫不可以语冰。”
也许我是夏虫,不懂冰的彻骨寒凉,但我必须问她:“如果我求你,将爵爷的下落告诉我——如果这就是你所说的秘密,如果知道了这个秘密我必须死,我也宁愿选择死亡。”
她沉默,片刻后才说:“我已经说过,不告诉你,是因为连天都要留你的命,我不告诉你,是要你活下去。”
我反驳:“但我的命,是爵爷救的,并不是天留下的。”
她目光森然看着我,看了很久:“你不后悔么?”
她的眼睛里有令我毛骨悚然的凄厉,我忍不住打个寒战。
她又问了一遍:“你不后悔么?”
我握紧了拳头,用力爬起身来,与她对面站着。
我昂起头,挺起胸,深吸一口气,回答:“不后悔。”
她轻轻击掌:“好忠心。”
我直视她:“现在可以说了么?爵爷在哪里?”
她摇了摇手:“莫急,还缺一位朋友。”
她转身绕到书桌后,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小小的寒光四射的匕首来。
我咬了咬唇,看着她那柄精巧的刀刃薄如蝉翼的匕首:“你放心,我只是想知道爵爷的下落,只想知道他如今是否安好。知道了,我自会了断,决不食言。”
她便将那匕首握住了,虚刺我的心窝,挑眉问我:“真的?”
我有些不耐烦,她那般做作,似足猫抓老鼠,可是我这样的老鼠,早已落水被困,哪配得她这般降尊纡贵,处处摆弄。
她看出了我的不耐,浅浅笑着,将那匕首顶住了我的心口:“姐姐,我劝你,再好好看一眼这个世界,很快,你便要死了,再也看不到了。”
我不需要看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早已将我抛下。
我的世界,已留在了未知的过往里,而眼前的一切,都只催着我,快快了断。
庞珈姿一直在观察我,终于,她说:“你的爵爷,就在县衙里。我想,虽然今夜他还活着,但明日我们启程的时候,他,一定会死。”
我大惊,问:“为什么?”
她的手腕略略使劲,匕首顶在我的心窝,微微刺痛。
她笑:“姐姐,你现在也该懂了,就算告诉了你,你的爵爷在哪里,又有什么用处?他就要死了,死人的下落,不值得活人拿命去换。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可以只说到这里,当作什么都不曾说过,你可以只听到这里,回去蒙头睡上一觉,明儿天一亮,就把什么都忘个干净。
不然,等我把什么都说出来了,你便再也无法活命。”
我挺了挺胸,让匕首刺破了皮肉,流出的血,漫于她的眼帘。
我冷冷问:“现在,可以说了么?”
她却眯着眼,收了匕首。
“不,现在还不行。
现在,我倒想问姐姐,既然你的爵爷明日就要死了,你想不想救他?”
我已被她搞得晕头转向,目瞪口呆看着她:“当然,我当然想救他。”
她挑着眉:“即便你会死?”
我想了想,点头:“是。”
她忽然将匕首塞进我的手心:“那么去救他吧。”
冰冷的匕首握在手心里,竟令我打了一个寒战。
我握紧了匕首,用最后一丝理智问她:“怎么救?”
她摊手:“按我的指引,去杀一个人,然后,我替你将颜震旭带出县衙,与你远走高飞。”
我?杀人?我觉得晕眩,觉得眼前一片迷蒙。
我听见自己问她:“你要我杀谁?”
她的答案,其实已在我预料之中。
“莫小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