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妾一事,终于告一段落。凤夫人魔高一尺,虞老太君道高一丈,姜还是老的辣。
毕竟如果休了镶玉,只会导致镶玉被老太君收为养女的结局,而养女比姨太太身份更高,更有可能成就玉府中一大威胁凤夫人的强悍势力。
凤夫人的算盘打得何其精明,处心积虑,设套钻空,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日,秋老虎发威,连日晴朗、日射强烈,明明已经立秋,却又重新出现暑热天气。镶玉感觉很燥。燥是秋天的主气,秋燥之气最容易伤肺,谖草说应该慎防秋燥,早早给她端来木瓜生鱼汤。但因为天气热,镶玉还想吃点清热解暑类食品,蓁儿和玥怡就去厨房要点莲子、芡实、薏米等防暑敛汗补液。
正是午间,树荫匝地,烈日炎炎,夏蝉在树上不知厌烦地鸣叫,谖草和晶琛在旁边站着,陪镶玉看书,陪得哈欠连连,镶玉便叫她们自去午睡。她们应了声,便退下了。
常棣在后面做粗使丫鬟,是三等丫鬟,没有管事大丫头们的旨意,是不能进前面来的。
镶玉等着蓁儿和玥怡从厨房回来,闲来无事,翻开范西屏的那本《桃花泉弈谱》,想不到棋谱也这么好看。但是看着看着,还是走了神。
忍不住念想刚刚过去的休妾大战,那场女人们的争斗,男人们完全插不了手,玉亦铮对于自己五姨太是否要休的问题,毫无发言权,看来玉府是女人当家。
镶玉这样一想,又想到以前读过的北大李零教授的《花间一壶酒》,他说,中国的人情小说,有三种角色很常见,一种是不能齐家的男主人公,一种是令他无可奈何的泼妇,一种是她们惯坏的败家子。三种表现连在一起,体现的是阴盛阳衰。
这玉府就是这样,首先是玉铳、玉钺两位老爷只知道混官场却不懂得齐家;继而是虞老太君、凤夫人、二少奶奶、三少奶奶这样的强悍泼妇,把家政大权管得死死的;最后,就是大少爷玉亦铵、二少爷玉亦铭、三少爷玉亦铮、四少爷玉亦锃,这些被虞老太君和凤夫人宠坏了的富贵闲人、纨绔败家子。
这种阴盛阳衰的组合,结局往往只有一个,那就是家族的萧疏衰落。
想到这里,镶玉就忍不住YY,自己能否在玉家开始走下坡路、出现各种隐患、最后日薄西山、甚至呼啦啦似大厦将倾、昏惨惨似灯将尽的时候,力挽狂澜,拯救家族败亡的命运?
正想得入神,谖草领着一位明珠玉润的翩翩花妖少年,悄悄进了屋。谖草退下去的时候,满脸已经涨得通红,手心布满了汗珠,心脏犹自跳动不已。玉府的这四位少爷,确实个个妖冶得让人自惭形秽,又心向往之。
那花妖少年因见镶玉在梨木软椅上歪坐,明明手持一本棋谱,眼神却望向窗外,想什么正想得灵魂出窍似的,不由摆摆手,让上来倒茶的晶琛不要打扰,静静退下。
花妖少年轻轻地走到镶玉身侧,见她想得入神,毫无察觉,便微微一笑很倾城,不言语,自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下,一手托腮,静静地凝望着她。
旁边的镏金鹤擎博山炉,在淡淡地熏着龙诞香。旁侧是银质香熏球,熏球内因装置两个环形活轴的小盂,重心在下,故无论熏球如何滚动,环形活轴皆能起平衡作用,使小盂始终保持水平状态,内燃之香料决不会倾覆以致烧蚀衣被。熏香满屋。
镶玉YY了半天,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看起点女频的小说看多了,野心那么大,正摇头苦笑,微觉口渴,想要喝点荸荠、甘蔗等榨汁加蜂蜜的梨汁,刚刚撇过头要唤谖草,突然就那么毫无防备,生生地和那花妖少年打了个照面。
她吓得手中棋谱“啪”地坠落在地,整个人从椅子上跳起来。
老实说,她这反应其实算是很淡定的了。任何人乍一见这花妖少年,恐怕都是要惊艳得脱一层皮的,且不说黑发如瀑,自在悠垂,且不说纤腰窄肩,纤细优雅,单单看他的五官,就妖艳得惨绝人寰。
香肤柔泽,素质参红。团辅圆颐,菡萏芙蓉。其形既淑,其服亦鲜。
镶玉只想到《诗经》里的那首《月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真的,此等妖男,只能用那些冷僻的“僚”、“懰”、“燎”来形容了!
她手足无措,惊慌地连站都站不稳,身体东倒西歪、晃晃荡荡,声音结结巴巴、期期艾艾,半天才从战栗的嘴唇里挤出一句话,“你、你、你、你……”
花妖少年假装生气,丹朱之唇微微一瘪,“见了夫君如丧考妣,何人教你如此从夫?”
镶玉听罢此语,半晌未动,许久,感觉一颗冷汗,从额角渗透而出,慢慢地划过太阳穴,循序渐进,缓缓地滴落下来。
“好了,”他看她魔怔了似的,便不再取笑,“见你思索入神,不敢打扰,没想到吓到你,是我的不是,”又回头招呼谖草和晶琛,“你们小姐想必是渴了,快去端梨汁儿来。”
镶玉淡定,淡定,再淡定,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见花妖夫君弯下腰替她捡拾起那本《桃花泉弈谱》,便伸手接过,再把棋谱放到一边。
因为手抖得太厉害,她就假装按摩手腕,让自己的手冷静下来。
“这么大热天的,”做了最大的努力,声音还是颤抖的,受不了,“夫君你,你怎么跑来了?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感觉说这么短短一句话,下巴都要掉落了。
花妖夫君笑得妖孽异常,“老祖宗在荷馨园里避暑,烦闷得紧,叫我来看看你可得闲,若是得闲,请你去陪老人家下盘棋,”他说完,还凑过来,贴近镶玉耳畔,“不过我估摸着,老祖宗是想和你玩捶丸呢。”
火辣辣的气息就这么扑到镶玉的耳朵和脖颈上,让她那个部位好似燃烧了起来。
她本能地退后一步,暗想,此男大妖,不是她消受得起的。
“怎么?老祖宗的面子,你都想拂去?”那花妖不依不挠,更进一步,少年的蚀骨销魂的体香渗透进镶玉的呼吸。
不,是没法呼吸了。
镶玉再退一步,“好吧,你不要再靠近了,我去,我去便是了。”
花妖玉亦铮虽是不解,倒也没有再逼近,放了镶玉一条生路。
如是这般,镶玉随着玉亦铮走出房去,自有两顶轿子在门口等着,一顶是蓝色家常茧绸做轿帷,一顶则是红色的,镶玉上了红色的那顶,玉亦铮自上了蓝色轿子。
走了大约一射之地,两人下轿。甫一下轿,镶玉便看到荷馨园里满满的一池荷花,争相怒放,红白相映,翠叶如盘,真有些“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风情。荷花池边是一溜的抄手游廊,廊两侧竟是找不到一抹花色,清一色的绿叶,浓绿肥厚,看起来让人感觉清凉沁人心脾,也就神清气爽了。
最绝妙的是,这里竟然听不到那些恼人的蝉鸣。
镶玉忍不住小声嘀咕,“这里怎么都没有蝉的?”
“怎么没有?”竟被玉亦铮听到了,“这不,你不是要到荷馨园来吗?我怕你听蝉鸣听得心烦,就先叫几个家丁小厮,拿着竹竿,用面筋儿,把园子里的蝉都给粘了去了。怕蝉又飞回来,一直在粘着呢,直到刚刚你的轿子抬进来。”
这席话,听得镶玉倒吸一口冷气。
厉害,厉害,果然是妖孽,这般会讨女人欢心。长成这等祸害,又这么长袖善舞,哪个女人不会栽倒在他手上?
难怪那个什么璇玑,死活不肯从了玉亦锬表少爷,因为她伺候的是这等妖孽!
恐怕是,哪怕只能多伺候他一秒,她粉身碎骨,肝脑涂地,永世不可超生,也心甘情愿。
这等妖孽,这等祸害,自己道行太低,镇不住,还是只远观不亵玩比较好。
珍惜生命,远离妖孽啊。
“快来,快来,挑个棒儿!”虞老太君一见到镶玉,就返老还童似的,兴奋异常,招手让她过去。果然是叫她来玩捶丸的。
那边排列得整整齐齐的,正是玩捶丸所用的杖棒,有着不同的类形。撺棒、杓棒、朴棒、单手、鹰嘴等等,一应俱全,供人在不同条件下选用,打出不同的球。
镶玉挑选了一个春夏时制作的杓棒,用牛筋、牛胶加固,柄用南方大竹制作,取其刚坚厚实。之所以制棒在春夏之际,是因为此时天气温暖,筋胶相和,最宜造作。
“挑好了吗?”虞老太君等不及的样子,实在像个老顽童。
捶丸,顾名思义,捶者打也,丸者球也,是中国古代球戏之一。来源于唐代的“步打球”,与现代曲棍球十分相似,后来由对抗性竞赛逐渐演变为非对抗性比赛,取消了球门,该用球穴,就开始类似于现代的高尔夫球。
镶玉在现代就擅长打高尔夫球,到了古代,打这种捶丸,实在相当容易,就像《丸经》所说,“视土燥湿坚岔而安基,择地平峻凹凸以制胜,拽肘运杖,击构收窝”就行。
虞老太君的私人球场,全场共有10个窝,窝边插不同颜色的彩旗,以表示窝与窝的区别。捶丸时,以球入窝为胜,胜则得筹。
球丸都是用瘿本制成的,那种木纤维绞结紧密,十分坚牢,久击而不坏。
“我也来。”玉亦铮在旁边看得兴起,也加入竞赛队伍。
镶玉虽然知道怎么击球,但是具体规则却不清楚,不好意思问虞老太君,只好压低声音问玉亦铮。玉亦铮自然是详细地给她介绍,“比赛前各到关牌处领筹。每人五筹。捶丸时,每人三棒,三棒均将球击入窝中才能赢一筹,所赢筹由输家给。根据筹之多少可分为大筹二十、中筹十五、小筹一十,比赛以先得以上各数为胜。”
“原来如此。”镶玉点点头。
玉亦铮看她听得这样认真,不由觉得这相貌平平的五姨太,偶尔也会有可爱的一面,当下又友善地提醒她,“注意了,不许换球,不准重捶,犯者本人及同组皆输。不许为他人指示地形,犯者输。借棒与他人,错他人球者为输。替他人击者输双筹。打在窝中用棒拨丸而击者输。如先有人在第二棒时将丸打在窝边,若后来人故意捶丸撞该球者也为输。凡此种种,输方出筹,赠与对方。最后,以得筹多少分胜负,并以筹为据分割财物。”
镶玉听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这般的有耐心,一时感激不尽,连道了几声谢。
“开始了!你们俩要嚼舌头,晚上到被窝里嚼去!”老顽童又开始嚷嚷。
没想到老太君如此天真浪漫。这话说得镶玉脸上又是一红。
比赛开始了。这捶丸的场地要求,是以地形有凸、有凹、有峻、有仰、有阻、有妨、有迎、有里、有外、有平的园林为球场,总之要有凹凸粗糙不平地段,再加上沙洼地、水沟等障碍物,和高尔夫球场基本一致,所以镶玉打起来相当轻松。
最后,她非常顺利地拔得头筹,先得了二十大筹。
虞老太君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玉亦铮也是满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从没想过闺阁女子也能把捶丸玩得这样出神入化,巾帼不让须眉。”他惊叹。
镶玉用香巾帕子擦拭着满头的汗珠,得意地笑,“那是你孤陋寡闻,你没看过明代杜堇参照五代周文矩《宫中图》绘制而成的《仕女捶丸图》?”
说完,突觉失言。她不过一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妾室,竟然敢说自己的夫君“孤陋寡闻”,她还要活不要活?
果然,听她这样说,极力护她宠她的老太君脸色也瞬间沉了下来,黑云压城城欲摧;然而,玉亦铮却并没有明显地表示出气恼愤怒,只是眯起狭长的丹凤眼,嘴角时有时无地扯着,用一种漫不经心的目光审视着她。
他的丹凤眼,睑裂细长,呈弧形展开。瞳仁与眼白露出适中,眼睑皮肤较薄。此种眼型富有东方情调,形态清秀可爱。“眼小聚光”,妖孽到极致。
“老祖宗,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他冷不丁地缓缓道。
老太君把手中的撺棒交给双手来接的丫鬟,“你老祖宗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你想什么?”
玉亦铮的丹凤眼已经眯成了一条妩媚的缝,“我要五姨太今晚伺候我更衣。”
这话给镶玉的打击,犹如五雷轰顶。
才刚刚认识、只是一起打了一场捶丸的少年,就要和她携手巫山、共赴云雨?这比419更难以接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