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高于岸,流必湍之。
做人要做水,水善利万物又不争。
正如古人云:毁或无妨,誉则可怕。锋芒毕露无一利而有万害。
眼下镶玉的所作所为,便有些锋芒毕露了,才陪老太君和夫君打一场捶丸,就获得了轮值服侍三少爷的机会,也许现在看来,锋芒毕露短时间内得到了成功,但是一定会为以后的工作和生活埋下更多、更大的隐患。
在荷馨园,到了掌灯时间,老太君留了玉亦铮和镶玉吃晚饭,说要给他们贴秋膘。
玉亦铮不愿意吃,“这燥热天气,胃口不好,怎么吃得下,更别提什么进补了!”
镶玉知道老太太注重养生,为了讨老太太的巧儿,便用秋季中医养生的理论来劝玉亦铮:
“俗话说,‘一夏无病三分虚’,立秋一到,气候虽然早晚凉爽,但仍有秋老虎肆虐,故人极易倦怠、乏力、纳呆等。所以素有‘秋补’习俗。万物正可谓‘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中医学说‘春夏养阳,秋冬养阴’,此时进补自是重要。”
这话说得老太太在旁边笑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儿地说,“听听,听听,这五姨太比你长房那药罐子还贤惠呢!”老太太是不知道,男人就是怜惜药罐子女人的。
玉亦铮又是对镶玉另眼相看,“你倒是精明,在老祖宗面前比谁都贤妻良母。”
吃毕晚饭,天早已经黑透了,老太太就宿在荷馨园里,因而把管事的仆妇叫过来,吩咐说,“派个仆从跟着他们回去,安全到了,再给我回话。”
那仆妇退出去,传了半个钟头,玉亦铮和镶玉齐齐起身告辞。
老太太还不放心,“派了谁跟去?”
仆妇回说,“周管家派了梁大爷,谁知梁大爷喝醉了,又骂起来了。”
“他是你哪门子的大爷?”老太太当时就横眉竖目,“老周是越老越糊涂了!偏又派他去做什么!放着这么多仆从,哪一个派不得?偏生就要去招惹他!”
玉亦铮听了这话,有些不受用,“老太太,咱们家做主子的几时这样软弱、只知道纵着下人了?现在家丁仆从都狂傲至此,岂还了得?”
老太太叹息一声,“你不知道那位梁公。就像《赵氏孤儿》里,赵盾的两个门客公孙杵臼和程婴,在晋侯要对赵家斩草除根时,将程家的儿子代替赵家的孤儿;也像跟着重耳逃亡的介子推,在主子饥饿时,割大腿的肉让其充饥,因为他而有了寒食不举火的习俗。咱们玉家,也有这么一个义仆老奴。就是那梁公,打小跟你祖父打过三四次仗,曾从死人堆里把奄奄一息的主子背出来。没有饭吃,他饿着肚子去偷东西给主子吃,没有水喝,他自己喝马尿,把得来的半碗水给主子喝。由于以往的功劳情分,我们玉府上上下下对他另眼相看,不大难为他。可他老了,又不顾体面,成天价的喝酒,喝醉了,酒品还不好,逮着人就开始骂,那作死的,骂得又难听……”
镶玉听了,心中却是冷笑,想那梁大爷也可怜,当年正是他冒着生命危险将玉府的祖宗从死人堆里背出来,保住了性命。这才有日后玉府的繁华,他是有恩于玉家,但是,玉家却也不见得待见他,黑灯瞎火地去送人这档子事儿,竟然让那老奴去做。
正想着,突然大厅那边一阵喧闹,丹墀侍立的众小厮丫鬟们似乎乱成一团,马上有小丫鬟来报,“老太太,梁大爷借着酒劲,闯进来了!”
话音未落,就听见外间粗野的声音谩骂起来,“狗屁周管家!管个荷馨园就成大爷啦?公道半点没有,就知道弄权营私,有了好差事就卖给别人,这么多小厮在这里候着,偏叫我黑灯瞎火地去送人,就等着我一个趔趄,摔沟里死了去了!王八羔子!良心给狗吃了!也不念想念想,要没有我,你们都在哪儿喝西北风!一群杂种王八羔子!”
这话听得老太太浑身乱颤,喝令小厮们,“还不快拿绳子把他捆了!明儿就打发他到庄里去,一辈子别回这府上了!”
小厮们一声得令,马上那绳子把梁公给捆了。结果导致矛盾升级,那梁公开始骂起主子来,“真是应了那老话,有其奴必有其主,是呀,我不过仗着那些功劳情分,人家周管家,身无寸功却可以靠着皇室赏赐的奴才身分,挣得荷馨园的大管家!我九死一生立下大功还只能是个下等奴仆!这世道,真是公道!这玉府,真是干净!我呸!这玉府,怕是只有门口两个石狮子是干净的吧!”
镶玉听他这样骂,心下顿时明白了几分——派醉酒的梁公去送他们,其实是这荷馨园的大管家周氏精心策划的吧?
毫无疑问,那梁公日常是周管家工作中的最大刺头,而这个刺头连玉府的主子们都碍于情面,难以清理,周管家更是不好做出更多的举动来。
于是,聪明的周管家避免同梁公的正面冲突,而刻意去制造梁公同玉府主子间的不快,让玉府的主子们时不时感到有梁公的存在,是多么的令人难堪——以达到借刀杀人的目的。
果然,这一骂,矛盾更升级,镶玉偷瞥一眼老太太,老太太早就气得脸色发白,手都哆嗦起来,招招手,喝令小厮们,“还让他说,还让他说!捆结实了,给我拖到马圈里去,再说,就把他嘴里塞满马粪,看他还说!”
众小厮听令而去,镶玉坐在那里,也开始浑身发冷。
想想看,那梁公当年,好不容易弄到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不仅是把主人从死人堆里救出来,而且这半碗水,很可能也救了命了,要不然就渴死了,他自己宁可喝马尿。而现在,老太太让那些小厮把他捆起来,往他嘴里塞的是什么?马粪!
当年他是自己宁可喝马尿,把好不容易弄来的半碗水给主子喝,现在是被主子的后代们塞马粪!除了忘恩负义,真找不到其他词汇。这梁公,遭遇也实在太不幸。
那梁公,此时大概也知道自己下场如何,于是拼了老命,要鱼死网破似的,最后吼出一句,“把我整死了也好,我好去天上见了太爷,告诉他,他当年英武盖世,怎么就生出这些畜生不如的东西来!姨妹子的屁股蛋子有姐夫哥哥的一半子,儿媳妇的屁股蛋子有公公的一半子,嫂子的屁股蛋子有小叔子的一半子!扒灰的,养小叔子的,偷大伯的,尤其是那三房的五姨太,愣是三样丑事占尽!腐烂肮脏,处处都藏着见不得人的东西!”
这么突如其来,指名道姓,谩骂到了镶玉,把镶玉吓得猛地从凳子上跳起来。
自己几时得罪了那位梁大爷?还是说,这本尊以前真的干过那些见不得人的丑事?
镶玉当然知道扒灰的意思。《吴下谚联》曰,“翁私其媳,俗称扒灰。鲜知其义。按昔有神庙,香火特盛,锡箔镪焚炉中,灰积日多,淘出其锡,市得厚利。庙邻知之,扒取其灰,盗淘其锡以为常。扒灰,偷锡也。锡、媳同音,以为隐语。”
她觉得委屈,也许本尊是扒过灰、养过小叔子,偷过大伯子,但是她本人,除了认识二伯玉亦铭之外,公公、大伯和小叔子都素未谋面,这脏水泼在她身上,着实太冤屈了。
惊诧之后,就忙着去打量玉亦铮和老太太的脸色。他们的脸上倒是淡淡的。
镶玉刚想解释,玉亦铮把手伸到她唇瓣,轻轻压住她的话,“我让你今晚伺候我更衣的事儿,肯定是传出去了,这府里这么多夫人、奶奶、小姐们,谁都可能这样编排、杜撰你,你切不可自乱阵脚。”
这话说得,是真真的窝心。镶玉听了,两行清泪立马淌了下来。
之前一直觉得玉亦铮是凡士林涂嘴巴,吃着油条唱歌,油腔滑调,轻浮放浪,不诚恳,不严肃,靠不住,也镇不住;没想到,在这时候,他却是站在她这一边,替她说好话的。
“好了好了,时辰也不早了,你们俩退下去歇息吧,我也累了。”老太太疲累地挥挥手。
玉亦铮马上站起来,搀扶着还有些站不稳的镶玉,一齐告辞而去。
出得门来,自有轿子在那里等着,玉亦铮和镶玉各自上轿。数十个丫鬟仆妇提着数十个字姓福州式莲花瓣做底的伞灯笼,大大的“玉”字是朱红色,图则是八仙过海、福禄寿三星等吉祥画,把青石板的道路照得灯火通明,通彻彻的。
镶玉正在轿子里闭目养神,突然轿帘外面传来压低的声音,“二姐姐,二姐姐。”
可不正是常棣的声音?镶玉吓得眉一跳,马上把轿帘微微掀开一些。果然,正在轿子旁边提着灯笼走着的,正是常棣。
“你怎么也跟来了?”镶玉惊讶地挑眉。
常棣继续走着,声音放到镶玉能挺清楚的最低,嘴唇未动,话已经发出来,“我担心三少爷只随便玩几个小阴谋,就把二姐姐你给收服了。”
“这话从何说起?”镶玉暗自心惊。
常棣抬眼飞快地瞥过来,然后又低下头去,假装老实地默默走路,“我昨日在荷馨园领莲子,看到三少爷到荷馨园来,先是叫小厮们拿竹竿,用面筋儿把园子里的蝉都粘了去,然后,又见他特意找到那位梁大爷,吩咐了几句,我想着,他肯定是要耍小聪明的。”
镶玉把手按在心脏位置,勉强压住剧烈的心跳。
真没想到,也不可能想到,玉亦铮原来早和那梁公串通好了。说不定,今晚策划整个醉拳“折子戏”的,不是那想要借刀杀人的周大管家,而是玉亦铮那个老奸巨猾!
还说那种窝心的、不计较的话,把她感动得死去活来,泪流满面。
“常棣,常棣,”镶玉绝望得眼泪又簌簌流淌下来,“今晚上那腹黑夫君想让我伺候他,怎么办?我心里是一万个不依的!”
常棣抬起头,双眸炯炯地望着道路前方,“二姐姐放心,我早就安排好了。在鹿鸣苑这几日,我早成了二姨太安插在你院里的‘眼线’,每日都要去通风报信的。来这里滥竽充数之前,我早就屁颠屁颠地去跟二姨太报告军情,把三少爷今晚要住你院里的事儿告诉她了,依照二姨太那听风就是雨、得理不饶人的泼辣性子,这会儿,肯定早就杀到你院子里去,等你和三少爷回去,她好把他们俩搅和得绝无机会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