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念头就是逃。事实上她也逃了。灯会上人群嘈杂,熙熙攘攘,那些人追不上来。
镶玉拼命地往前走,一个劲地往前走,双手双脚的幅度很大,像在发泄。
现实如此残酷地摆在她面前,她突然好想回家,好想回到那个虽然也有竞争、但毕竟讲究人权的现代社会。她想起以前看过的博客,博主在幻想她若是成为一名古代女子的生活:
最好,生在一个书香世家,从小在女先生的教导下,茶道女红、琴棋书画;还有一个尚武的兄长,偷偷跟着他弄剑骑马。住在后花园的画楼上,春光明媚的时候就去院子里捉蝴蝶,秋雨缠绵的日子就倚窗弹琴、闲来把棋下。
对了,还要有一个高高的秋千架。夏日的院子中,晚风起荡花香绕,墙里佳人笑。
闺阁里的时光,就这么无忧无虑才好,直到哥哥带来他的同窗挚友。若做一个古代的女子,我希望能有一见钟情的爱情——就在垂花门边,就那么惊鸿一瞥,从此,情订终生。
不必有吹吹打打的喧天鼓乐,不必有繁琐冗长的酒宴仪式,我只要带着父母的首肯和兄长的祝福,同他翻身上马,就此奔入另一片天地。
我们到杏花村把酒对长歌,到花港观鱼揽明月,到黄山倚松望云海,到大漠纵马舞琵琶。我要跟他走遍海角天涯,归来时,在江南的一围青砖小院中,微雨落花,藤萝架下,执手相看,对坐烹茶。
我用玉兰花瓣浸的水梳洗我的及腰长发,他用黄杨木梳把我青丝绾起;他为我舞起缚穗的青锋,我和之节拍以象牙。我为他做精致的菜肴,他与我倒上温热的酒酿;我在轻纱帷幔上绣并蒂的莲花,他为我轻扫娥眉点绛唇……
若是这样的日子终有尽头,那么我会留一枚随我一生的玉佩与他,生香的玉石是我们的信物,留待来生奈何桥上相见相认。
——这就是现代女子梦想中的古代生活,也是镶玉曾经的憧憬向往。
然而现实是什么?现实是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镶玉一边迈着大步划过人群,一边感觉自己的泪水一颗一颗坠落下来。
金珏捧着那琉璃宫灯,紧紧地跟在后面。
正想着一定要逃离这种生活,突然,镶玉的视线和迎面而来的一大群仆妇男丁对上了。那群人气势汹汹,为首的不正是最爱兴风作浪的肖昇家的!
肖昇家的后面,就是镶玉的四个丫鬟,一看到丫鬟们满脸委屈的不服模样,镶玉就大致猜出这肖昇家的,是奉了金夫人的命,要强行逮住她,把她押解送到玉府去。
“这是谁?”那肖昇家的的确气焰嚣张,连尊称都没有,瞪圆了鱼眼珠似的眼睛,直指着镶玉背后的金珏,见镶玉不搭理,才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这是谁,二小姐?”
镶玉马上把话题转开,“你也别二小姐了,你几时把我这二小姐放到眼里了?你是巴不得我马上去玉府做三少爷的五姨太!把我丢到玉府任我死活!我命硬得很,你只管把我送去,现在就送啊!”
她这话说得毫无章法,只求让肖昇家的注意力从金珏身上转移。她做到了。
因为她这话算是帮了肖昇家的大忙,她说出肖昇家的目的,肖昇家的就不用解释半天。因为按理,这夫人的陪房是不能把小姐怎么样的。
“既然二小姐都发话了,”肖昇家的笑得很冷,“快把轿子抬过来,送二小姐去玉府!”
看到肖昇家的所谓的“轿子”,镶玉差点气背过去。
当然这也算是轿子,严格来说,是兜轿,也叫兜子,是一种简易轿子。这种轿子没有轿厢,只有用布或竹蔑制成的座位,成本低廉,设备简陋,是一般百姓在非正式场合使用的。
镶玉记得在《水浒传》里,猎户们得知武松打了虎,心怀感激地要把他抬到财主家报喜,但没有像样的轿子,便只能委屈他坐兜轿。
她在玉府本来就地位低微,被三姑六婆看不起,现在肖昇家的竟然让她坐这种土到极点的兜轿去玉府,不是明摆着想让她被玉府的人耻笑?
坐这种轿子,还不如走路去,可是,肖昇家的就是要看她笑话,能让她走路吗?
无可奈何地上了轿子,更无可奈何地被运往夫家玉府。
这徽州太平府,是直接隶属于京师的地区,和应天府、苏州府、凤阳府等14个府级单位一起被称为南直隶,镇为泽国,四面环水,因气候原因,经济发达,加上地理位置优越,左通湘鄂,右揽两江,南及闽粤,北拱朝纲,在当今天下的政治版图里,算得上是一大重镇。
如此重镇,自然要派朝中的头等能员前来镇抚,这玉氏一脉,就来自于京师。
这玉府,可以称得上太平府里最气势整肃、构筑雍容的大宅了。前面的府邸足有一条街那么长,黄沙铺地,粉墙高砌。椒墙琉瓦就那么隔断了外面所有的尘嚣辛劳,而里面的清雅静穆,也确实颇符一代簪缨世族的风范。
镶玉的兜轿穿过热闹的灯市,行至略微安静肃穆的玉府前大街。
初进巷口,便遥闻一阵笙歌之声。又走了一射多路,忽见前面街道尽头处蹲着一雌一雄两个雄壮威武石狮子。古代的官衙庙堂、豪门巨宅的大门前,都会摆放一对石狮子用以镇宅护卫。镶玉见了石狮子,便知道玉府到了。
果然不多时,兜轿停了下来。灯火通明璀璨的正门,也是严格按照朝廷规矩建造的,亲王府大门才准用金漆兽面锡环,一至五品官,则厅、堂各七间,屋脊许用瓦兽,梁栋、斗拱、檐角用青碧绘饰,门屋三间,用绿油兽面摆锡环。
绿油兽面摆锡环的大门前,端立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个个面如重枣,肃然不可近。
正门却不开,只有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正门之上有漆黑横匾,灯火映照其上,可以清晰看到匾上大书“敕造玉府”四个硕大红字,器宇轩昂。
镶玉在轿子上等着,肖昇家的自去西边角门,与守角门的门卫说了几句话。
几个四等仆妇刚巧挽着篮子从东边角门出来,看到镶玉坐在兜轿上,认出她是三少爷的五姨太,马上眯着眼、耸着肩笑起来。
镶玉视而不见,就等着肖昇家的和那守角门的门卫说清楚了,好让她进去。
谖草在旁边无事,便指着金珏问镶玉,“这是哪位妹妹?长得好生俊美!”
“我总觉得有点似曾相识。”玥怡插嘴。
镶玉马上说,“她只是我买来的一个粗使丫头,你们四个是陪房,是管事大丫头,以后不要欺负她。”她决定让金珏处于最低的地位,这样就不太容易成为众矢之的。男扮女装,本来就是被人忽视,成为透明比较好。
“小姐,”蓁儿听到“管事大丫头”,马上就想到她的心结,“我们四个管事大丫头,你说最后谁能成为那唯一的通房大丫头?”
谖草生怕被戴上妄想飞到枝头做凤凰的攀高枝的帽子,马上摇头摆手,异常清高,“我可不想做什么通房大丫头,要争,你们三个争去。”
正说着,肖昇家的走了回来,“那门卫不让我们进去,说要先请示二少奶奶。”
镶玉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完全是推诿之词,这时候大家都在忙着过乞巧七夕节,谁还敢去为这点芝麻绿豆大的小事打扰二少奶奶?
“既然这样,我就在这里等吧,”镶玉对肖昇家的说,“你可以派几个得力的小厮在这里监视我,不准我离开,这样你自己就可以先回去休息了,真是太麻烦你了。”
她为肖昇家的考虑得这样周全,肖昇家的最后先撤的时候,还半真半假地福了福,怪腔怪调地说一段,“二小姐,以后在玉府,你可要珍重,改掉你那些臭毛病,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要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被人耻笑是小,遭人嫉恨是大。”
她说得不无道理,镶玉感激得很真诚。
金珏在四个丫鬟面前,一直装透明,不曾开口说话。四个丫鬟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等那肖昇家的留下十来个小厮看守镶玉,她自己打道回府之后没多久,忽儿街道道口那边传来一阵马蹄声。
镶玉撇过头去,原来那是前方开路的高头大马,慢慢引出后面的华丽彩轿,有点像《清俗纪闻卷》中的一张彩轿插图,其形近似一间小屋,顶呈卷席两坡状,外罩鹦鹉绿呢,用大红织锦作轿帷,轿的四角以及轿身两侧中部均悬垂结花彩带,四角架悬桃红彩球,轿的前后左右还各加小镜,轿顶也悬缀小镜数面。
晶琛压低声音告诉镶玉,“小姐,那是三少奶奶的坐轿。”
镶玉顿时啼笑皆非,果然妾大不如妻,反观自己的兜轿,实在让人无颜面对江东父老。
彩轿上的正室三少奶奶,当然注意到坐在兜轿上的五姨太,当场“噗嗤”一笑。
镶玉面孔涨得通红,看着彩轿旁边跟着的丫鬟仆妇婆子们一个个笑得前俯后仰。
这时候她们当然可以笑,而且要放肆地笑。她们笑得越凶,三少奶奶越得意,她们这是在讨三少奶奶的欢心呢,每一个人都在竭尽全力地笑,拼了老命地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时间,那笑声震耳欲聋,几欲冲破浓浓的夜色,直抵云霄。
可想而知,这对于镶玉来说,简直称得上是酷刑。第一次和正室交锋,镶玉惨败铩羽。
那三少奶奶,似是特意要表现出不屑于搭理镶玉这种商家出身的低贱妾室,从头至尾没有任何表示,就在彩轿绣着金凤凰的轿帘后面,一直未动。
看到三少奶奶的坐轿来了,正门依然没开,但右边角门的门卫早就二话不说,手忙脚乱地把角门打开,早早地在那里等着三少奶奶的轿子进府。
镶玉看着那拒绝她进入的门卫此时无限谄媚的作态,暗暗呕血。
等三少奶奶浩浩荡荡华丽丽地进府之后,那门卫马上又将角门关上。
镶玉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不等下去,肖昇家的留下的那些狗腿子又会不依。差点要哭出来时,突然有个穿绣衫罗裙的体面仆妇走了过来,屈膝向镶玉福了福,说道,“五姨太,我是大少奶奶的陪房崔妈妈,我家奶奶让我请五姨太暂时去我那寒舍住一晚。”
这大少奶奶,就是大少爷玉亦铵的正室晁氏,她本是虞老太君娘家的亲戚,但是在大少爷的院中,早被大姨太咏莎给架空了,大姨太咏莎仗着凤夫人撑腰,把她打压得丝毫抬不起头来。晁氏一直就想扳倒大姨太,重振她作为正室的威仪。
在玉府女人们的派系中,她是虞老太君一派的,现在虞老太君要保住三少爷的五姨太,扶持这个五姨太和三少奶奶作斗争,继而在三少爷院里形成与凤夫人相抗衡的力量,晁氏自然想以自己的方式出一份力。
而此时,镶玉已经别无选择,只能跟着崔妈妈去了。
崔妈妈虽是不得势的大少奶奶的陪房,但吃穿用度也已经不凡了,她的居所,两扇油漆黑溜溜的大门,门上朱红帖子,是“终南雪霁,渭北春来”八个大字。镶玉跟着她到门口时,早有人开了门,在门边伺候。
跨进去,便是一条砖砌甬道。院中卸着一辆雕轮绣帏的轿子。尽处,便是二门,进去,门左右三间厢房,厢房内人已出来,开着穿堂中间碧油屏门。
镶玉留心看那屏门上匾额,隶书“荔香仙院”四个大字;门中洒蓝草书板联一对,是“呼龙耕烟种瑶草,踏天磨刀割紫云”集句。有其主必有其奴,想必晁氏是很附庸风雅的人物。
跨进屏门,便是三面游廊,中间摆着大理石屏风,面面碧油亚字栏干,地下俱是花砖砌成,鸟笼花架,布满廊庑上下。
镶玉跟着崔妈妈缓步上厅,便有丫鬟掀起大红夹毡软帘,早有一股花香扑鼻。镶玉刚刚要坐下,就听闻屏后一阵环佩之声,有人正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