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疑地回头,但见碧纱灯笼照映下,着碎花翠纱露水百合裙的灵动少女,玉颊微瘦,眉弯鼻挺,头挽双鬟,一双晶晶大眼灵活之极,正笑嘻嘻地打量她。
镶玉估摸对方的年纪,十二三岁,便心知他就是金珏。
自来美人,不是温雅秀美,便是娇艳姿媚,这男扮女装的金珏,于明艳无俦之中,更带着三分英气,三分豪态,玲珑心璇玑轻巧思,一看便知是聪敏剔透的可人。
否则也不会装痴扮傻,以体虚羸弱不经风的大少爷身份,在金府忍气吞声地活下来。
情不自禁地想象他男装时的模样,肯定是风姿绰约教人心醉的美少年。
“二姐姐,”他梨涡浅笑,“此后我就要恭称你为小姐了!”
镶玉正欲笑答,金珏倏忽往旁边一瞥,迅速把右手食指靠在唇瓣,“嘘”了一声,示意镶玉噤声,旋即把她拉到路畔,隐没在月阴灯翳阑珊的灌木丛后面。
不知发生何事的镶玉,躲在暗处,和金珏气息相闻,心脏“噗通噗通”乱跳。
在他们刚刚站的灯路上,正袅袅婷婷走来三位秀美少女。
原先他们的说话声音还算大,后来其中一位穿着缎地绣花百蝶裙的少女突然环视左右,压低声音提醒同伴,“小心隔墙有耳。”
三位少女马上警惕四顾,有一个还红了脸,把声音压低,仍然边走边讨论着。
红脸的,是穿五彩缂丝衫的少女,芳名咏莎,是玉钺的长子玉亦铵的大姨太,原先是玉钺的正室凤夫人的管事大丫头之一,后来被凤夫人许配给玉亦铵做妾,仍归属于凤夫人一派,是凤夫人控制玉亦铵的正妻晁氏的工具。在大少爷玉亦铵的院落里,有凤夫人撑腰,咏莎这个妾室,地位远远高于正妻晁氏。
此时咏莎正纳闷儿,“我一直没明白这场大抄检到底是怎么回事,牧荑姐你说,这大抄检,原是鲍夫人发难的?”
她所说的牧荑,就是那位穿缎地绣花百蝶裙的少女,她是玉钺的第二子玉亦铭的通房大丫头,协助二少奶奶管理玉府,是二少奶奶樊氏的“大钥匙”。二少奶奶是凤夫人的侄女,从来替凤夫人办事,牧荑自然也是凤夫人一派的。
此刻她道,“鲍夫人早就埋下‘夺权’的种子,就等春暖雨润了。你们想想,虞老太君一向不待见她的长子玉铳和长媳鲍夫人。其一是因为大老爷玉铳不像咱们老爷玉钺那样官场得力,混得如鱼得水,光宗耀祖;其二是因为大老爷的正室鲍夫人娘家的地位,无法跟咱们凤夫人相比。所以虞老太君从一开始就让咱们老爷和凤夫人掌管家政大权。老太君平时又不管具体家务,只管财权和人事,其他的一般事务都由凤夫人和二少奶奶来管,两人联合,把玉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
话音刚落,就被另一位穿漩涡纹纱绣裙的少女接了过去。这少女闺名忆锦,是目前伺候凤夫人最得力的管事大丫头,此时她在冷笑:
“可不是吗?大老爷和鲍夫人在咱们玉府处处碰壁,早就领略了无权的滋味,所以一直在想着扳倒咱们凤夫人,突然机会来了,发现虞老太君里的粗使丫头藏着掖着看春宫画。这可怎么得了!咱玉府的管理出了重大漏洞,管事的凤夫人自然难辞其咎,而且那丫头是老太君房里的,老太君也脱不了干系,这件事一旦发动,那可真真是一石二鸟!扳倒凤夫人,削弱老太君,凤夫人倒了,鲍夫人就要出山了!所以说,鲍夫人此时不发难,更待何时?”
咏莎点点头,“我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但是,这本来是鲍夫人和凤夫人的争权矛盾,怎么又牵扯到凤夫人和老太君的婆媳矛盾?别看咱们凤夫人平日里老实嘴笨,心里头算盘打得怎么那样精明!”
“十年媳妇熬成婆,凤夫人现在已经熬成精了!”牧荑接口,“我推测,凤夫人下令大抄检的时候,是做过全盘考虑的,仔细掂量过利害得失,最后相当肯定,这次大抄检,可以把老太君架空,夺得玉府的人事权,特别是在四少爷的择媳问题上。你们想想,已经婚配的三位少爷,除了二少奶奶樊氏是凤夫人的侄女之外,大少爷和三少爷的正室,都是跟老太君沾亲带故的人,虽然现在三少奶奶已经被凤夫人拉拢过去,但毕竟这些事让凤夫人很是懊恼。”
“难怪凤夫人大抄检的时候,事前既不请示老太君,事后也不向老太君汇报,悄悄地就趁此机会把老太君赏给四少爷的那些管事大丫头,全部诬陷,然后撵走。”咏莎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牧荑继续,“尤其是那个茵环,本来是伺候老太君的,模样又生得俊俏,人也机灵,是老太君眼前的红人,虽说派去伺候四少爷,但编制还在老太君手里,看那架势,老太君肯定是要把她许给四少爷做妾的,再不济也会是个通房大丫头。”
“可惜了,”忆锦说,“茵环那丫头太死心眼,对老太君感情不浅,凤夫人怎么笼络她也无济于事,动不动就对小丫鬟喊,说她是老太太派来的,多了不起。凤夫人的陪房潘佑启家的,也老是被茵环看不起,说‘你是太太派过来的,我还是老太太派过来的呢’,所以潘佑启家的在凤夫人面前说了茵环坏话,凤夫人就更关注那丫头了。哎,茵环那丫头长得美,就是性格太锋芒毕露,这不,在咱们凤夫人的权力路上,茵环只能沦为牺牲品。其实茵环和春宫画没有任何关系,也没有被抄检出什么违禁之物,但还是被凤夫人叫过去痛斥一顿,抄检结束后,凤夫人也没有向老太君透一句话,就把茵环撵出去了。茵环出了府,无以为生,最后只得配了个贩马的跛子,受不了那跛子的打骂,前几天上吊自杀了。”
咏莎也猫哭耗子地叹息一声,又说,“现在好了,大抄检过去了,凤夫人胜了老太君一筹,此后诸事都照此办理,凤夫人再不需要事事请示老太君,在很多重大问题上老太君就要听凤夫人的了!比如说,到底要不要休掉三少爷的五姨太的事儿。”
在灌木丛后面听这大宅门阴谋,听大抄检体现的在玉府长期的复杂而严重的矛盾集中爆发,正听得入神的镶玉,骤然听见她们提到自己,登时手心都开始直冒冷汗。
“依我看,”忆锦开口了,“三少奶奶虽然是老太君娘家的亲戚,但是在玉府,明眼人都看得出她已经背叛了老太君,忠诚为凤夫人效力。三少奶奶这也是明智之举,毕竟凤夫人年岁不大,如果她不投靠凤夫人麾下,等老太君驾鹤西游,她在玉府就完全孤立无援,会被凤夫人活活整死,还不如趁早投奔凤夫人阵营,好为凤夫人做事,以后少不了她的好处。也就是说,凤夫人已经通过三少奶奶控制住了三少爷,也就根本不需要什么姨太太来掺和。再说,凤夫人要用三少奶奶,自然是要给三少奶奶好处的,自然是事事帮她。三少奶奶当然不希望三少爷再纳妾,不想让五姨太进府。所以,凤夫人肯定会让三少爷休掉五姨太。”
“看来五姨太是要被休了。”忆锦下断言。
听罢此语,牧荑却不敢苟同,“你们实在太小看老太君了。”
这话把咏莎和忆锦吓得不轻,脸色都“唰”地苍白起来,“你说老太君?她会掺和三少爷休妾的事情?”
牧荑勾出一丝冷笑,“经过大抄检这档子事,老太君丢盔弃甲,铩羽而归,你们认为她就会乖乖地心平气和、安顺归隐?你们认为她不会重张旗鼓、卷土重来?”
“你是说,”咏莎的声音都在颤抖,“老太君会不允许三少爷休掉五姨太?”
忆锦也慢慢明白过来,“看来,老太君是一定要保住五姨太,然后拿五姨太做棋子,控制住三少奶奶,继而给凤夫人狠狠的一记回马枪。五姨太呢,她的身份是老太君保住的,再加上三少奶奶和凤夫人的刁难,自然是死心塌地别无选择地跟着老太君。”
听到这里,咏莎不禁倒吸一口冷气,“那现在到底休不休掉五姨太的事儿,就演变成凤夫人和老太君婆媳之间的夺权了?”
“现在就看,这场休妾大战,是老太君反击凤夫人成功,还是凤夫人更加强势地打压住老太君,让她再无翻身余地。”牧荑总结道。
她们三人沉默了一阵,先开口的是忆锦,“行了行了,这都是上头的勾心斗角、争权夺利,我们下面的,想掺和也掺和不进去,就老老实实等着主子的安排吩咐吧。就只是有些可怜茵环那丫头,是个实心人,曾经还帮过我不少忙。”
咏莎突然抿嘴笑起来,“我差点忘了,茵环走了,那四少爷院里就又要掀起血雨腥风了。我正嫌日子过得闷呢,这下又有好戏看了。”
“这倒是真的,”牧荑说,“按照编制,四少爷院里应该有四个管事大丫头。茵环没走的时候,编制明明已经满了,还有不少丫鬟彼此谋局陷害,跟姐妹们耍阴谋,让四少爷讨厌某个管事大丫头,然后撵她走,向来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会子,真的撵走了一个,四个管事大丫头中空缺了一个,到底谁会被提拔,院里的丫鬟们肯定都明争暗斗着呢。要漂亮,才能讨四少爷欢心;而且又要装傻,因为凤夫人专挑那些笨笨的丫头,认为笨丫头老实,容易操控。”
咏莎点头,“那些丫鬟们斗得可厉害了,我上次去给四少爷传话,刚巧他院里的四个管事大丫头都不在,后院一个丫鬟,原是负责烧水喂鸟、不听传唤是不能到前面来伺候少爷的,逮着了机会,走了过来给四少爷倒茶,长得俏丽干净,四少爷喜欢,问了她许多话。就在这时,一个管事大丫头进来了,一见屋里那个后院丫鬟,浑身不自在,面上没说什么,后来冲到后院去,甩了那丫鬟一耳刮子,还把那丫鬟痛斥一顿,说她到前院来,是脏了前院,逼着那丫鬟去跳井。其实呢,是生怕四少爷把她撵走,再提拔那个后院丫鬟做管事大丫头。”
“这也是没办法的,”忆锦说,“不想让人拉到集市上去配种,随便找个缺胳膊短腿的小厮配了,那些丫鬟们就只有想办法当上管事大丫头,然后再挤破头去当通房大丫头,最后再拼命生个儿子,这样拼出一条血路,才能换得半世安稳。想我们以前,不也是这么熬过来的?”
这话说得她们三人都开始长吁短叹。
灌木丛后面,镶玉已经大致了解玉府的各种矛盾有多么复杂尖锐了。她已经听得思维混乱,头晕目眩,又因为蹲得太久,一个不留神,身子向灌木扑去。金珏慌忙要来扶她,却为时已晚。
“哗哗”的灌木被压倒的声音传入那三个少女的耳里,三人登时瞪圆齐齐扫过来,“是谁?谁在偷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