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降下了今年第一场冬雪,纤柔而轻盈的雪花自墨蓝苍穹上飘摇而下,映着月光点缀深沉的夜色,给地面笼罩上一层晶莹的霜雪银白。
而宣政殿偏厅,此刻也沐着雪花,只是除了不时有雪花簇簇落下的声响,还有疏落的棋声。龙天泽朝着贺公公打了个手势,贺公公便轻手轻脚的打了帘子,一进门,一股暖气迎面而来,让人不觉舒了口气,只觉得浑身舒坦。在昏黄的灯光下,穿着碧绿的翠烟衫,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的明珠正坐在临窗的大炕上,白皙的手拈着黑白二色棋子,一个人非常寂寞的下着棋。
听到门口的响动,明珠不由得抬起头来,待看见是龙天泽,忙穿鞋准备行礼,龙天泽已快步走到她面前按住,“明珠同朕不用客气,私下相处不用多礼。”
明珠笑了笑,没有再多挣扎,便坐回炕上。龙天泽见她这样,便坐到她对面,那边贺公公已沏了茶过来。
龙天泽接过啜了一口,才对明珠道:“明珠一个人下棋?”
“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罢了。”明珠笑着回他。
龙天泽看着她,见她目光明亮温暖宛如春水,心也不由得温暖了起来,“可是在这里住得不习惯吗?”
这位陛下是在关心自己吗?
“谢陛下关心,在这里不缺吃不缺穿的,还有人伺候。明珠觉得挺好。”明珠说的是实话,比起关押在宗人府的那些人,自己不知道好了多少倍。藏冬宫还在翻修,而明家又因为抗旨的事情被收押在宗人府,那天吃完午膳后明珠便被这位陛下安排暂时住在这里了,这是龙天泽的偏殿,在吃住方面都可以同皇后相比了,所以她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所以这半个月,对这种生活明珠适应得很好,该吃就吃,该睡就睡,闲下来就看看书,下下棋,跟在明家没什么两样。对明家的事情明珠从来没有打听过,更没有问过龙天泽一句话,就好像不知道明家上下被收押了一样。倒不是明珠不关心明家,纵是她对明家的人没有什么感情,可是有恩澈和二夫人在,她还是有点放心不下的,可是越是这种时候,明珠越不想让自己乱了分寸,在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时,她便已经分析出陛下并不想杀明家人。既无性命之忧,其它的倒也不用担心什么了。眼前的这位陛下,虽然总是一幅温言淡语,眉目含笑的样子,可明珠知道,越是这样的人,就越是有一颗极为坚韧稳固,不为外物动摇分毫的强大心灵。一个真正了不起的谋算者,并不是精通世间所有阴谋诡计的人,而是分明精通诡计,却从不因个人好恶爱憎滥用,不为其所迷惑的人。杀伐决断也好,冷厉残酷也好,阴谋诡道也好,杀什么人,伤害什么人,这仅仅是手段,而不是目的。既然龙天泽的目的是顺利夺走明家手中的权利,那么只要能达到这个目的,明家人便不会有事。正是因为明白这些,明珠每天就只舒服地过自己的日子,从不多问一句,连廉王爷来说情陛下都不见,明珠可不认为自己求情了就能改变什么。
“住得好就行。”笑意有一点点委婉,有一点点料峭。
明珠跟着笑了,看了一下西角的沙漏,对立在一旁的静香道:“把这个撤了吧。”
静香就应了声“是”,然后轻手轻脚的快速把棋子撤了下去。香茹忙递上一杯热牛奶。
龙天泽知道她这是要歇息了,这半个月来,他天天听着静香报道她的消息。知她睡觉之前喜喝一杯牛奶,据她的说法是可以让睡眠质量很好。那天让贺公公告诉她宣政殿发生的事情,就是想看看她的反应,她却比自己想象中表现得更加淡然。没有哭、没有闹、没有为明家说上一句求情的话,每天吃吃睡睡过得很是惬意。
她怎么可以这样惬意。
龙天泽不由仔细地打量起眼前的人来。
纤细均匀的身材,有一头乌黑亮泽的青丝,挽了个公主髻,髻上簪着一支珠花的簪子,上面垂着流苏。精致的五官,几乎无可挑剔。睫毛长长的半敛,敛住明澈地眼神。她的神情不幽怨也不如何娇媚,就那样清清浅浅的,然而清浅之中,却可以遐想出万种风情。端着牛奶的那只手肌肤洁白滑腻,带着温润的玉泽,好像是由一整块玉石雕琢而成的一般。喝着牛奶的动作好似一朵花悠然绽开,那么的从容优美。
这种从容,是一种接近奢华的高雅,宛如和氏美玉,只可偶遇,不可强求。
好像一切纷乱的情绪,到了她那里,都会被梳理被安抚。
龙天泽只觉有一股气堵在胸口,让他的心房被搅得纷乱起来,眼前这少女眉间眼梢似有芬芳书卷,每翻一页都能看到新的内容,自己直到现在,都没看清这本书一共有多少页。他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从接到兵册开始,他就对明家的这位八小姐很感兴趣,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子,竟能写出“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这样有见识的文章来,正好皇后明恩雅小产,太医说以后不能再生养,恩雅为了保持自己在宫中的地位,竟准备让明家再送一位女子进宫。对于恩雅这个决定,龙天泽没有什么意见,女人总是认为欢爱是为了达到一个神圣的目的——生孩子,为男人传香火。所以不可以表现出对渴望着迷,生怕被冠上轻浮浪荡的字眼。男人不会喜欢女人这样的,至少龙天泽不喜欢,这也是他几年来能一直公平而冷淡对待所有妻妾的原因。他觉得床事让他索然无味,跟谁欢好都一样。年少时还会因为贪图新鲜而喜新厌旧,但后来女人是新是旧,都无甚差别了。当床事成为一种责任与政治需要时,当起一个清心寡欲的勤政帝王,一点也不困难。
因此当明恩雅小产让明家人带着家里的姐妹来看望自己,并让他从中挑选一位时,他当时就答应了。明珠看到他后,立刻就明白了自己在场的目的,马上做出了反应,努力让全场的人都忽略自己。那样的聪慧……后面几次见她,他承认自己是不怀好意,想看看她对于自己是不是真的毫不在意。可她始终如一地把他当国君谨慎着,看不出真正的心思。对于一个帝王,他必须让一些事情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这样的明珠太让他不放心了,于是利用明恩澈的折子,他将计就计,走到了这一步,既可以打击明家,让他们不能再坐大,又可以看清楚明珠是个怎样的人。早在他看到兵册时,就派人调查了,就知道明恩澈对他这个姐姐看得十分重,自己提出要纳她进宫,明恩澈势必会有反弹的情绪,要知道明恩澈一切的努力只想让明珠可以当上学士。这一步一步的谋划,他算计到了很多东西,唯独明珠,他还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态度一如既往,对明家人的处境也不担心,仿佛天地间没有可以让她在意的东西……
这样的明珠,如果有一天能够在意他,将会是如何的情景?
贺公公在旁边轻声道:“陛下,内务府来传,赵太医被传到了金秋宫。”
“金秋宫身子不适吗?”
“禀陛下,三日前,金秋宫娘娘便传出身子不太爽利,但一直不许女官到太医院请诊。直到今日起不了榻了才让女官找太医诊治。太医院回报内务府时,记录上说是偶感风寒后又郁结于心,已经拨两名女药僮过去煎药服侍了。”
“风寒吗那就让太医院多注意点。别大意了。”
“是”
“对了,朕的库房似乎还有几株西玄国进贡的千年人参灵芝之类的养生补品你送几样过去吧。”
“是”
“还有什么事?”见贺公公没有退下,而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贺公公看了旁边的明珠一眼,明珠看到后笑了笑,怕是有些事她在不方便讲,便下了炕,行了一礼:“时辰差不多了,明珠先去歇息了。”说完便退了下去,还带走了静香跟香茹。
“陛下,敬事房总管来请示,是否要在宣政殿这儿宿夜?”待到明珠退出去了,贺公公才轻声道。
“宣政殿?”龙到泽一怔,随即笑道,“看来明慎言真是等不及了啊,皇后,朕怎么会让你们失望呢。”转过头,对贺公公道:“就宿在宣政殿吧。老宦官与女官就在门外候着吧,不要进到二门。”
贺公公笑眯了眼,忙应了声“是”,就去吩咐了。
大魏规矩,大魏后妃要在大婚前检视清白身,大婚当晚,床幔外六名老宦官候着,就等着后妃破身验绢,再次确认清白,现在陛下竟为了明家八小姐破例一回,当真是喜欢明家八小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