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风带寒,秋正好,蕙兰无端先老
打开的两扇门被震动的晃了晃,暗夜中微风中夹杂着教坊花巷里应有的香味趁机吹进来,一时间房间里的烛火也随之跳动了几下。
初青侧着脸颊,睁大眼睛往门口看去。
房檐下的阴影中,一身锦衣黑袍的男子站在门口,夜色渐浓,初青努力张望了几次都看不清来人的面容,遂放弃,躺回枕上闭上眼睛。
而贺晟看见燕王卫策亲自寻来此地仿佛一点也不吃惊。他从初青的床榻边从容站起,伸手给闭目的初青压了压被角之后才转身往外走去。
当初他能轻而易举的就从燕王侧妃柳如苏的手中将初青带出蓝府,其实很大程度上还是借用了初青身后所站着的燕王而已。
柳如苏心底忌惮燕王,她出身低微,不似王府中其他的女子那般大都有很好的家室,倘若因为此事她一旦失去燕王庇护,那么将来她在王府中又该如何立足?!
贺晟跨出门槛,没有对卫策行礼,只是蹙眉看了一眼面如玄冰般伫立在门前的卫策,转而在身体相错之际摇头离去。
倘若你真的爱那个十年来为你肯抛去生命的傻女子,那么你此刻再面对她时,不知你是否还能忍心将她强挽身侧,叫她面对末路的悲剧。
卫策在门外站了许久才举起沉重的脚步跨进门槛,文妃见他一直面色冷凝,随在身边张嘴想劝说些什么时袖子被人轻轻拉动了一下,她扭头,见是摩纳滕正在冲她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房间里寂静的可怕,唯有桌上的一点烛火偶尔跳动方才略显鲜活,卫策身在这间他的妻子生活了近十年的简单到简陋的房间里时,只感觉背脊泛着冷气。
没有什么家具,背阴所建的小小房间里,只门口放置了两把过于简旧的桌椅,之后与床榻之间没有屏风相隔,甚至连个粗糙的帷幕都没有,矮小的床榻上,没有帐顶……
认认真真的扫视了完初青的房间后,卫策的目光最终停止在了床榻之上,单薄的被子之下的女子……
床榻上的女子依旧消瘦不堪,他不用想也知道这十年来她身处青楼,而她自身桀骜不驯的性子想必也吃不上几顿饱饭。脸颊红肿嘴角新伤,他立马上前坐在床榻边上,弯下腰看着他带给她的灾难。
“殿下,此女乃是妖孽之身,势必将来会陷您至万劫不复之地啊!”
咬死不承认的柳如苏在谎言被戳穿之后,燕王不顾及她腹中尚怀有孩子的情况下,公然下令削去如妃侧妃之位撵出燕王府时,绝望的如妃留着眼泪跪倒在绝情的丈夫身后喊着初青必是妖孽之说。
妖孽?卫策冷嗤,就算真有妖孽,也不当是初青,思及过往之事,他倒是更像妖孽才对。
看着在他记忆中与他一起共存了十年的女子此刻便活生生就在眼前,卫策难掩心底激动,抬臂想去触碰她一下,却又在她的脸颊之处及时收住手指……她的妻子,这是他的妻子!
他有些欣喜若狂的一直盯着初青在看,但转而内心便又开始悲苦不断……原来他的妻子这十年来竟然都是住在如此简陋的地方,卑微如蝼蚁般活着……而他却毫不知情?!
想到此刻怀中那封她以死相救的书信,卫策只觉心脏那里顿时疼的火急火燎。
他的妻子,为了他的前程,竟能做到生死相付,而他呢?在她饱受欺凌的每一个日夜里,他享荣华富贵,拥至高权力,娶天下美人……
无法再想下去,他现在明白了她后来每每看着他的眼神——他的相忘变成了一把带有剧毒的尖刀,回回刺穿她的心脏……而她面对他时,不仅不哭,甚至连痛都不喊一声,剩下的只是微笑。
初青躺着有些沉闷,用力沉重的吸了一口气,然后睁开眼睛。
四目相对,初青面无表情的看着眼眶已然发红的卫策半晌之后,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朱唇微启,暗哑着嗓音低低的念道: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我还在原地,心手相依,不离不弃的等着你,只可惜……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卫策天生便是战场上的天才,与文学一道相去甚远,可即便他再是孤陋寡闻,这般亲密经典的诗句还是懂得的,听初青平平淡淡的对着他说了出来,他一时愣住原地,就连伸展在她面颊之上的手指一时都已僵硬万分。
没有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这是,不要他了……
“青儿……”
简简单单的一个称呼,虽还是如从前一样,一如从他嘴里唤出来,但初青已不复十多年前对他痴傻依恋的女孩子了,历经风雨十年,如今她心境早已大变,对他再不复从前的激动与期盼。
初青只是静静的看着她,无悲无喜,眸中平静不起丝毫波澜的轻声对他说道:“你看到了,我十年来便是这般半人半鬼的活着,待过些时日,我便要变成真正的鬼了,这一切,都托了尊贵的燕王殿下的福气。”
没有所谓的恨入骨髓,静谧中她的语气只是平淡的出奇。
卫策一时无所狡辩,事实也确实如此,他没有什么可说的。
他沉默着上前将初青小心扶起靠在木枕之上,转而盯着她的眼睛,军人出身一贯的作为表现在行动上,他认认真真的对她说道:
“过去的我如今已无法改变,但请给我这一次机会,青儿,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回到你身边,我想要与你一同到老的。”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想清楚了,我要与你一同老去。
今日的卫策能以燕王之尊,说话卑微至此祈求面前的女子,希望她回到他的身边,仅此而已。
初青几乎是他话音刚落便努力推开他扶在肩上的手掌,摇头:
“我若是回到你的身边,日日与屠戮我数百亲族的仇人同食同寝,你说我以后到了地下,该怎么跟他们交代?”
卫策手心一凉,顺着初青的目光扭头看向正端着药碗而来的贺晟,眼眸骤然一紧,手指复又用力握紧初青的手臂。
初青的手臂毫无知觉,她只是从头至尾的淡漠,“从前我不知道你狼子野心,借我之手混进讲武馆,最后害了那么多人。我那是满心是你,我的皇帝表兄只答应了我许你将来前程似锦,荣华一生,而你也给我了承诺,与我不离不弃共度余生……”初青看着他,傻笑了起来,“我便放下一切,喂你吃了‘往生’断了自己的全部后路,可怜我江夏明府数万人性命,立有战功的明家军讲武儿郎……一夜之间被你们杀戮殆尽……”
说得明明是惨烈至极之事,可初青偏就是淡笑着将它讲完。
不知何时,卫策的额头上已经秘密的布满了一层薄汗,看着初青从容不迫的将自己的伤口重新亲手撕扯开来,再用刀一点点的解剖给他看,他心神不宁之下,只觉心脏处僵麻一片,想来已经是那里已经疼痛之极。
他此时想抱紧她的,“现在我依旧不能对你承诺什么,但唯有江夏一事,我以自身性命起誓,待到时机成熟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公道?”初青不轻不重的反问了一声,随即点头:“好,能说出此番话,想必前事你都已经记起,既然如此,那你便给我还个公道……”初青捏紧手指,狠狠盯着他,嘴角轻启说道:“你还我爹爹性命来,还我明家族人性命来,还我讲武馆数千英魂来……你还给我啊!”
最后一句话,若不是初青此刻伤重气力不够,简直声嘶力竭。
贺晟端着药碗站在门外见初青一时激动如此,正要着急进去之时,斜里出现一只手臂将其拦住去路。
“贺公子稍待!”
摩纳滕颔首微笑,不容置疑的将贺晟阻止在了门外。
卫策听了她那些毫不可能实现的话语,极端的静默了一刻,随即抬头,目光灼灼般看着她,说道:
“好,你若能回到我身边,我便还给你个公道。”
初青冷笑点头:“好啊,你还给我,我自然回来。”
“一言为定。”得到了初青的承诺,卫策仿佛是一直在笑。
初青冷眼旁观他莫名而来的高兴,随意眨了一下眼睛,只是那么眨眼的一瞬间,就见卫策松开她的一只手掌已探向自己腰上的软剑,一把抽出,在手中回旋半周,随即在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之下往自己的脖颈处挥去……
事发突然,初青的瞳孔瞬间放大,看着明晃晃的利剑划入卫策的脖颈,鲜血在第一时刻迸发出撒到初青脸上,一阵腥热,初青脑中一片空白,眼眸前再次沉入黑暗,短暂的暗无天日之后便是满目血红,到处都是。
……
“初青……”
“青儿快放手……”
有人在叫她,谁呢?她轻轻扭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眨了眨眼睛重新打量眼前的场景——正面对着她的男子,略显深邃的眼眸,精致的五官,是个耐看的美男子,只是气势那么强烈做什么?初青摇头兀自有些好笑的又转而看向一旁的白衣男子,眉目疏朗,眼波清明,该是个光明磊落的好人,初青看着面前的男子暗自评价。
贺晟见初青眼眸中渐渐聚起了光,正打算松一口气之时,却见她神情不对,看着他们明显有些傻笑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