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八章可堪分袂又经秋
他怎么会回来?
初青震惊之余死死盯住已然踏进房间里的阮醇,而跟在他身边的那个陌生人又是谁?不是已经安排他与初元混进跟随乔浪派往西域寻药的队伍里离开中原了吗?怎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你、你怎么……怎么会回来?”初青用手支在床沿上,抬头盯着几步之外的阮醇惊问道,“我不是让你离开邺城前往去西域吗?你回来干什么?”一天之内,她的计划被再一次打乱,致使初青最后一句话几乎是有些气急败坏的低吼了出来。
卫湛为人老谋深算,夺得天下后苦心经营数载,根基稳如磐石,又岂是区区西南王刘璋这等庸才能轻易撼动的了,她明初青再是聪慧了得,不过就是借着西南王之手短暂的扰乱天下,待天下大势重新回归正途之时,但凡跟她这样逆天而行之人沾上点边,皆会以叛军细作论处极刑之罪,是落不得好下场的,到那时,叫她死后当如何闭眼?
……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她只是想在临死之前为活着的人做点事,让他们今后能好好的活着,也仅此而已。
阮醇一脸风尘之色的站到房中,看着她脖颈之上的伤口时微微蹙眉了一下,随即扭头侧开视线,冷冷说道:“我回来拿我该拿的东西。”
该拿的东西?初青冷笑一声,是什么样的东西值得你罔顾自己的性命回头?
怒火极甚之际她扯起嘴角反倒轻笑了起来,不顾卫策的劝阻,初青抓着他的手臂借力从床榻之上走下,大大喘了一口气站稳脚步问他道:“你要拿什么东西?”
“她的信。”阮醇盯着她,“你当日在岛上答应给我的信。”
初青一愣,谎言被揭穿的一刻她没有丝毫不安与愧疚,只是有些不敢置信,她盯着阮醇,随即嘴里慢慢的跟他说:“不是嘱咐小九告诉你等出了玉门关再拆开的吗?”
身为与他一同长大的挚友,初青知道他的性子执拗较真的厉害,当初就怕他拿不到东西会寸步不离的守在岛上,她那时以为自己终是会死在中秋之夜,为了他能活着,也为了她当年予以朝颜的保全誓言,她借燕王卫策相邀之际亲自去了一趟朝颜以命相困阮醇所居九鼎湖中的小岛。
在岛上她骗他说她手上还有一封朝颜留下的信,只等他离开中原时,小九才会把装有空白信纸的信封交给他,只想着等到他离开中原万里之遥时即便发现被她所骗,她那时必然已经以叛军细作的名声死去了,即便他想要讨要说法恐怕中原王朝也不会再放他进来。
谁曾想他竟然早早的便拆开,硬将初青所有的计划全都打破,她此刻不敢想象她死后,阮醇作为自己的挚友将会得到朝廷怎样的待遇!
如今他人就在眼前,而转瞬间的事情却叫初青顿时生出许许多多的无力感——她终究是要愧对自己曾经发誓要保全这位少年挚友的誓言了,她一个将死之人已无力再去保全任何人了,而走出她的家门,不论皇帝卫湛仰或是燕王卫策,还有名震天下威慑西域局势的“谍王”,这些人恐都不会再放过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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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我早早打开那空无一字的假信,你是要打算骗我一辈子吗?”阮醇与她少年为友,情同非常,可面对初青一再对自己的欺骗,他几乎是寒着心瞪着自己从前的挚友。
面对最亲之人的无情指责,初青微微垂下头,面上虽然平静,心里却为自己的无力感而突然想肆意大哭一场:
怎么办?我救不了你了阿阮!
她知道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解释已无太多作用,她能做的只能是咬紧自己即将忍不住而放声大哭的嘴唇,用力眨了眨眼睛,待湿润消失完全后才重新抬头,不理会阮醇的冷漠,她静静问他:“你是怎么回来……?”话未问完,她脑中突然一闪,莫名的她猛然扭头,将目光中所有的不敢置信全部都停留在正坐在一旁椅子上一派从容而观的摩纳滕身上,见他正也淡笑着望着自己,她心里一怔,惶恐接踵而来。
半晌,待稍稍压住所有的不安后,她才低低问出口:“为什么?”
为什么把他又抓了回来,你明明承诺过我不插手我的事情!
仿佛是看懂了她的疑惑与不解,摩纳滕笑着说道:“明大小姐,我们当初有言在先,我不插手你与王爷之间的事情,与之你也不能伤害王爷,是不是?”
初青看着他,微微颔首,“不错,我的确应允过此事,你的王爷如今好好的就在眼前,可你为何要出尔反尔扣回我的人?”
“昨日的刺杀明大小姐敢说与你无关?”摩纳藤笃定的接着说:“经审问,刺客姓吴,曾经是江夏府镇守将军府的总管,明大小姐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吴管家?明初青一愣,“你……你说什么?吴,吴总管?”她呆呆的愣了一会儿,脑中突然空白一片,仿佛确是有什么事情发生,却又一晃而过。她只能僵硬的扭头看着四周……椅子上正瞧着她冷笑着的摩纳滕,看着她恨意十足的阮醇和他一同而来的沉默男子,望着自己满脸心忧之色的卫策……
……是他?!
想明白的那一刻,她的头一时晕的厉害,只能抓紧身旁的卫策,将下巴垫在他的胸口,忍住嘴角的苦笑,低声问他“真的是吴管家刺杀的你?”
还未等到卫策开口,初青却已大笑了起来,她一把放开正在依靠着的卫策,然后站直了身子,对着摩纳滕说道:“没错,是我派吴管家刺杀的他,所以你就把阿阮抓了回来以此报复我?”
“报复不敢,在下只是给明大小姐提个醒,你已时日无多,当该为活着的人信守些承诺,以免死后留下事端祸及他人便不太好了。”摩纳滕没想到初青会承认的这般爽快,他是知道她秘密在送一些人离开,并且还混进了他们派往西域寻药的队伍中,他初时没有出手干预只是碍于彼此双方有言在先,谁料昨日燕王突然遇刺,仔细一查竟然是明家家奴。
既然是她明初青首先毁了约定,再接下来便是消息明确之后,快马追去把人抓带回倒是没有费工夫,而且被抓之人竟然自己也愿意回来,倒是大出他所料。
原来……终究还是在算计利用她!初青突然闭上双眼,不想再看这纷杂尘世一眼!
“好,好,回来也好,”初青猛然睁开双眼,往前走了一步,笑道:“既然大家都在,今日说说倒也无妨。”
“明大小姐奸诈更甚从前,难得性子倒是爽快!”摩纳滕冷笑着赞叹。
初青不为所动,只摇了摇头,苦笑道:“但愿等我说完,‘谍王’你还能这般淡定从容。”
不管他眼中突然涌上的疑惑,她一步步慢慢走到摩纳滕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深深喘息了一口气才说道:“多年之前,在邺城还唤作江夏府之时,南岸边上的胭脂巷子里有间叫‘金蟾楼’的教坊,里面曾出过一位红极一时的舞妓名唤朝阳。”忆及朝颜从前的惊艳舞姿,初青抬头看着卫策,眼眸迷离之时,她仿佛又与他回到了那个肆意撒歌豪气醉酒的无忧岁月!
见卫策也正看着自己,初青最终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心底叹息岁月美好之际,接着说道:“她并非我中原人士,而是来自西域小国精绝,她说自己因国灭无家可归而来到中原,孤身一人一路东来流落到了我们江夏,我为与之切磋舞技寻到她,后来将她引以为知己……”
“既为知己?为何要逼迫她自尽?”阮醇死死盯着初青,仿佛是要将她生生穿透。
初青压下心底酸楚,轻轻的摇了摇头,并没有回答阮醇的质问,反而轻轻的开口接着说道:“我那时心里爱慕江夏府昭武将军卫淮西,但因与旁人有婚约在身,无奈下寻朝颜相助。”
她一点点的说着,言及“相助”二字时,不由得将目光投在了自己手边男子的脸上,见他双眸直直看着自己,并未丝毫躲闪,初青叹息了一声。
“朝颜聪慧,大力赞成我们,初时也是为了我与他可谓是鼎力相助,可不知何时开始,她便不愿意与我相见,并极力阻止我嫁于他,即便那时她与阿阮已情深似海至谈婚论嫁,可突然又对我避之不及。我初时不解,直至我们最后一次相见——她提出来去我家待嫁之时,竟然要以白绫一条为要求告诉了我一个秘密,一个她不得不死的秘密。”
阮醇脸色一白,提及自己的亡妻,他嘴唇颤抖了几番才轻声相问:
“什么……秘密?”
是什么样的秘密能叫一个本应欢喜待嫁的女子能这般残忍轻生自己的大好花样年华,然后独留心爱之人有生之年黯然伤心。
初青扭头看着自己的夫君,然后似凄苦般扯起嘴角笑了起来,直至笑道眼眶里满满都是泪水之时才肯罢休,“她说、她做了一件错事,后来促成了我也做了一件,可她要保全你,所以她自食恶果,只为你能有机会躲过那场浩劫。”
阮醇问道:“什么错事叫她用命相换?”
初青含笑看着阮醇的咄咄相问,终是抿着嘴角轻摇了摇头,转而看向自始至终端坐对面的摩纳藤:
“‘谍王’殿下十多年前曾为自己的一件私事向中原派往过一个细作,而其主要任务是来查找中原王朝流落民间的一套皇室瓷器——白瓷刻花杯。”
“什么?”她话刚刚说完,阮醇首先惊愕,难道是自己手中的那一套前朝皇室遗留下来的?可那是朝颜临终时托人送来给他的。
这般辛秘之事被人当面说出,摩纳藤只但笑不语,初青也一副无所谓的冲着他苦笑摇头:“你为何非要等到阿荼死去之后才对她这般不遗余力的付出?不过就是我年少时随口对她吹嘘过一回那套前朝的酒杯,却也值得你堂堂‘谍王’将手下最为精锐的细作派往万里之遥的中原。”
“但凡是为了她的事情,于我来说都是值得的。”提及阿荼,摩纳藤总算是恢复了一本正经。
初青略微垂下了眼角,然后接着说道:“那名细作来到中原之后,给自己取了一个新名字,唤作朝颜,她扮作风尘女子留在风月之地‘金蟾楼’,以此而收集信息。”
意料之内的看到阮醇已然便了脸色,他惊骇的盯着明初青,声音颤抖:“你……你胡说,朝颜她不是……”
而周围无人否认,初青忍着眼中的泪水看着自己的朋友,一时心酸难耐的摇摇头,“她后来假意与我结交,骗得我的信任,只因那人手里就有朝颜想要得到的东西……”
“你胡说,明初青,你与她情同姐妹,后来把她害死,为何今日还要这般诽谤与她?”阮醇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着这些。
初青轻轻摇了摇头,低语道:“我有没有胡说,燕王殿下该是最为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