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房里,洛湘从装满了温热滚汤的木桶里一跃而出,披上一旁早就准备好了的大袍子,招呼门外的俩个青衣小厮进来收拾浴桶。
洛湘此时只觉得全身舒坦、神清气爽,刚才招呼府里的佣人换了三次热汤,才洗干净了自己那一身烂泥野草,把门外候着的俩个小厮都折腾的够呛。
洛湘心中暗想,估计那俩个小厮,服侍了自家主子那么多年,也没见过这么脏的一位客人。想到开心有趣处,擦拭着自己身上的水珠,不由得笑出声来。
洛湘穿着打扮收拾完毕,见那些小厮收拾了浴桶,也无人来招呼自己,便不客气的坐在客房正厅里,大口吃着桌上的水果点心,洛大公子可是两天都没吃一口东西了,若非往日里生活好,肚子里有油水,都要饿晕过去了。
那位收容洛湘进府借宿的,身姿高挑的仕女来客房看洛湘时,洛湘抱着一个大苹果啃得正香,身边案几上还扔了数个果核。
那仕女看到洛湘,眼前就是一亮。
看那正厅之上的少年,头戴逍遥巾,身着博士衣,脚蹬青云履,目似寒星,面如温玉,举止有度,却不拘谨,言笑朗朗,却不放肆,正是一位饱读诗书的世家俏公子。
那仕女笑着打趣道,“没曾想,我还真的救回来了一个俏公子。”说着,自己看着洛湘,竟脸红了起来。
洛湘一手拿着啃了大半的苹果,看着那仕女,也是一阵的尴尬,忙放下苹果,站起身来,对着那仕女就是一躬到底,口中说道,“还要拜谢姐姐救命之恩。”
那仕女见洛湘果真是要谢自己,慌忙扶着洛湘双臂,不让洛湘冲着自己拜下去,又听的洛湘嘴甜得紧,开心的掩着嘴轻轻的笑。
说道,“当真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这一梳洗打扮,果真不像个坏人了。你也莫要再谢我,你是大家子弟,我一个丫鬟,也当不起你这一礼,快随我去谢谢我家娘娘吧。”
两人一前一后的沿着刚才进府时的路,往前厅走去,此时大雨方停,没了那哗哗啦啦的恼人的吵闹声,空气中又多了一份清凉舒心的清澈感。
洛湘也不似方才进府时,再四处乱看。二目垂帘,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如一个规规矩矩的少公子一般,紧紧跟着身前仕女的脚步。
两人穿过曲折回环的长廊,走到一间大堂前时,那仕女微微驻足,在门前提了一口气,高声说道,“娘娘,我和小雯在回府的路上,遇到的那位迷路的公子,带到了。”
洛湘眼睑低垂,就瞧见大厅内,最靠近大门放置的一张金丝楠木雕就的矮几了,上面摆满了珍馐美味。
“是倩儿来了啊!快,快进来,让我瞧瞧,这一路奔波,可是辛苦你们俩个丫头了!”那个声音顿了顿,又对门外的洛湘说,“你就是那位迷路的公子啊!快,也快进来坐。”
洛湘听见招呼,这才跨过门槛,小跑了两步,追着那位带着自己进府的仕女走进了大堂。
如今深秋的季节,外面冷风彻骨,这间大厅里大门敞开,却温暖宜人,无数盏巨大宫灯,把整个大厅照的灯火通明。
洛湘抬眼看去,整个大厅里富丽堂皇,各种摆设物件,极尽了人间奢华,比之帝皇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正前方,有一半尺高的台子,上面铺就了一张火红色为底,绣满了格式祥瑞图案的毯子,有一人面南席地而坐,身前置一矮几,矮几前,上方垂下了一条条珍珠、金珠、翡翠、玛瑙串成的珠帘,挡住了矮几后那人的面孔,隐约能看到是一个身着凤袍的年轻女子。
洛湘看着引自己同来的那仕女非常亲昵的跑到帘子后,那位女子的身边坐下,想来那个女子,便是那仕女口中的“娘娘”了。
洛湘只看了一眼,就赶紧低下头,圣人说“非礼勿视”,对待自己的长辈与他人女眷,都是不可失礼的,更何况人家还专门弄了珠帘,要是一直盯着看,才真正是太无礼了。
“晚生洛湘,叩谢娘娘雨夜收容留宿之恩,若非娘娘仁慈,晚生此时一定冻死在荒山野林了。”
洛湘冲着那珠帘后的人,抱拳鞠躬,深深的拜了一拜,又道,“晚生在这,再祝娘娘福寿永康,寿比南山。”
四座宾朋皆鼓掌叫好,那珠帘后的娘娘,也笑吟吟的说,“谢谢这位洛公子的吉言。点滴恩惠,不敢受洛公子这一拜啊!”
那娘娘说话声音极是好听,温婉轻灵,嗓音如同杜鹃鸟一般甜蜜。
只听那娘娘又问道,“不知洛公子家是何方,为何独自一人流落在这山野之中?”
洛湘不敢欺瞒,捡紧要的说,言自己乃是大唐襄阳郡公洛文远之子,家在长安城之中,从襄阳族地中回家之时,遇到了不开眼的劫匪,打斗之中,自己失足落入了水中,醒来就在这林子里了。
洛湘话音刚落,就听席间有一人“咦”了一声。
洛湘回头去看。大厅里,左右两侧各摆了三列,一列八张矮几,共有四十八位宾客。
洛湘循着声音看过去,自己右手边第二列中,有一白袍书生打扮的人正冷冰冰的看着自己,那人在这深秋季节里还摇着一把两面白净的镜面纸扇。
那人看洛湘看向自己,“啪”的一声,把手中纸扇一合,双目似有寒光乍现,紧紧的盯着洛湘,缓缓的道。
“襄阳洛家,可是好威风啊!当年就是这洛文远,相助李渊小儿,一条毒计,大兵压境,屠了我全族上下千余口人,不想今日竟让我在这遇到那洛军师的独子,真是老天有眼!”
洛湘待听得那书生口中“李渊小儿”,就是眼皮直跳,心想可坏了事,情知定是遇到了父亲的仇人,待听完那白袍书生咬牙切齿说的话,原来并非私仇,反而心静了。
洛湘直视那白袍书生,朗声答道,“隋帝昏庸无道,家父助一代明君登基,平定天下,让百姓过上安居乐业的好日子,行的是兵家堂皇大道,刀剑所指,难免会有伤及无辜,又怎能说是‘毒计’?”
那娘娘过寿,请来了许多朋友,大约也不尽然都是一路的。
洛湘面不改色,字字浑圆清晰,句句铿锵有力,话音未落,席间就有那好事之人,拍手叫好。
那白袍书生手中纸扇在面前矮几上重重一拍,长身而起,双目间尽是怨毒,回首去看那些方才起哄叫好之人,彷佛要记下是谁,然后日后好生寻衅报仇!只那一眼,席间就安静了下来。
“书生。”珠帘后,那娘娘轻声的喊他,把众人目光都吸引了去,洛湘才知,此人称号大约就是书生。
“你也莫要如此这般不争气的模样。这位洛家小公子,今日是我的客人,他身上一根毫毛,你也动不得。且你那一家子什么族人,没一个正经货色,死绝了,我还要赞美那唐皇小儿一声,替天行道。”那娘娘说话依旧是不急不缓,温柔可人,此时却透着一股子寒意,不复方才对洛湘那般语气温和。
那白袍书生彷佛对那珠帘后的娘娘有着深深的顾及,听那娘娘说话如此不客气,也不敢出言反驳,只是仍怨毒的盯着洛湘,彷佛要凭着眼神把洛湘撕碎成七八块。
宴席上,气氛瞬间冷却了,众人都安静了下来。
“书生,莫要犯浑。”紧邻着那娘娘而坐的,右手第一张矮几后,一个金发老者,头也不回看着眼前矮几上的美味珍馐,一手端着一杯酒水,一手拿着一整只烧鸡,自顾自地又吃又喝。
从洛湘进得大厅来,就注意到了那老者,那人面色黝黑发黄,壮的如一头牛一般,盘坐在小小的矮几后面,始终都在自斟自饮,也不与身边的人说话交谈。
此时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那白袍书生却立刻就似漏了气的皮球,重重的坐了下来,扭过头去,再也不看洛湘一眼……
洛湘也闹不明白,席上都是些个什么人,心里觉得,这些人看上去都似江湖上的奇人异士一般。
那金发老者见洛湘不时的偷偷瞧他,放下手中烧鸡,满饮了一杯美酒,才笑着对洛湘说,“你这小儿,倒也有趣,有些胆色,不过你是不知道刚才那白袍的书生有多么的恐怖!他乃是鼎鼎大名的杀人不眨眼……你怕不怕?”
席间众人都笑吟吟的看着那金发老者调侃那白袍书生。
洛湘也不知那老者是什么意思,只是想了想,说,“不怕!”
“你不怕死?”那金发老者玩味的看着洛湘。
“死有何惧?”
“那白袍书生,江湖人称夺命,他可不只是会夺人性命,还有许多方法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你怕不怕?”
“怕!”洛湘毫不犹豫的回答道。随即又皱着眉,看着那金发老者问道,“他要真的那么坏,为何没人管教他?”
“你!”那白袍夺命书生再次拍案而起,双目瞪得滚圆,一手握着折扇,气得直发抖,指着站在席间的洛湘,“咿咿呀呀”的说不出话来!偏偏又因为顾及珠帘后的那位娘娘与那金发老者,不敢动手。
席间众人似乎也都不照顾分毫那夺命书生的颜面,纷纷大笑。
那金发老者也放下了酒杯,抚着自己胡须,哈哈大笑,也不看身后气得要昏死过去的书生,对洛湘说,“坏人自有恶人磨。这世间因果报应不爽,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他夺命书生习惯为恶,又何须他人管教?时候未到而已。”
洛湘看了一眼,那气急败坏的白袍书生,怎么看都更像乡村里的教书先生多一些,不似金发老者口中的大恶人。
洛湘不知众人为何要因为自己一句话,就那样的纷纷嘲笑他,也不知道这群人为何都如此的古怪。
“你莫要看他这会乖巧,这只是因为有我们在此,若是没人的时候,你今日如此羞辱他,他定要把你大卸八块,以解心头之恨。”那金发老者看洛湘茫然看着书生的样子,知道洛湘心中定是不信自己所言,笑着摇了摇头,又问道,“你来给白娘子祝寿,便空手而来么?”
洛湘心中想着,那白袍书生不似那恐怖之人,又不明白那金发老者,为何说自己如何羞辱那白袍书生了,但耳边听得金发老者说到“寿礼”,才恍然醒过神来,英俊的脸蛋,一下红到了脖子根。
自古给前辈长者祝寿,哪里有空手而来的,可自己被冲进大水中,身边再无长物,连这身衣服都还是刚才那位仕女给自己拿来的,又哪有什么物件可做寿礼。
见那金发老者含着笑意看着自己,席间众人都瞧着自己,洛湘只恨没有个地缝钻进去容身。
“洛公子是被大水冲到了我家门前,落难至此……”珠帘后,那被金发老者称呼为“白娘子”的娘娘,彷佛是看出了洛湘囊中羞涩,空无一物,微笑着要替洛湘圆场。
洛湘站在席间,是急的抓耳挠腮了,忽然想起自己身上还有一物,慌忙从怀里掏出,朗声说道,“家师有神仙方,善炼丹医人,晚生此次前来匆匆,未能悉心准备寿礼,只能献上半瓶,家师亲手炼制的,晚生随身携带的,专制跌打损伤的药丸,恭祝娘娘大寿,还望娘娘笑纳,晚生的这一份心意。”
那娘娘见洛湘忽然在怀中掏出了一个小瓶,便住口听洛湘如何圆了这场尴尬。
待众人听得,眼前此人前来祝寿,居然献上的是半瓶随身携带的跌打损伤的药丸,都是嘿嘿直乐。
在座众人,哪个不是费尽了心思,提前数月就备好了礼物,才敢前来。这少年却如此草草,众人纷纷暗道这少年人,真个是不知天高地厚。
珠帘后,那白娘子也是慧心的一笑。她自然是知道,那金发老者的意图。
那老儿只怕是瞧着这少年是个好苗子,不忍他小小年纪被那夺命书生留难,想借着自己的手,照拂一下这少年人。让自己收了这少年的寿礼,宴席散后,自己便不能看着,那夺命书生为难这少年,而坐视不管。
那白娘子何等的精明,本不想为了洛湘这陌路少年,去阻拦那夺命书生宴后寻仇。她见那金发老者引导着这少年给自己送寿礼,心中知道这少年是落难至此,身上无寸物可充作寿礼,是以也不阻拦,笑着看那金发老儿打的如意算盘失算。
哪料到,洛湘居然真的送出了一件“寿礼”,还是半瓶“仙丹”。
那白娘子也不推辞,示意身边仕女去接过寿礼来,暗想自己便收下这寿礼,照拂一下这洛湘小子,让那金发老儿欠自己一次人情也罢!
那金发老者打的主意,便是让洛湘临时寻一件寻常事物,充作寿礼便罢,看到洛湘送出了半瓶跌打损伤的药丸,此时的开怀无比,心中大赞这孩子当真是机灵、有悟性。
唯独洛湘,不知道这一群怪人,都在说些什么,是真心实意的把自己认为最珍贵的,守一真人亲手炼制的丹药,当作非常贵重的寿礼赠给了救自己一命的娘娘。
那仕女接了洛湘递来的火红色玉瓶,双手捧了,走回白娘子身边。
白娘子也不看那药瓶一眼,在她心里,哪里会觉得这凡夫俗子顺手应急送来的药丸会是值得珍惜的好东西,只是收下了,便是给洛湘天大的面子。
白娘子轻声道,“再添一张矮几,请洛公子入席。”
洛湘连连称谢。
那白娘子不在意洛公子。
白娘子身旁的小仕女,却对那英俊潇洒的洛公子关心的紧,好奇的打量着那火红色的小葫芦,如此奇怪光泽的葫芦,平生还是头一次见到,非金非玉非木,到似琥珀般的玉质,里面似有一团火焰在流转……
那小仕女见身旁的娘娘也不看那小葫芦,伸手便拔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