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殿上,众位宾客谈笑晏晏,觥筹交错,看似乱哄哄的一片酒酣尽兴的模样,实则是都众星拱月的捧着、关注着台上的白娘子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如今白娘子忽然瞧着,那滚落在自己身边的淡青色药丸,忘记了已端起到了嘴边的美酒,呆住了一般。大殿上顷刻间就安静了下来,几十双眼睛也都纷纷看向那台上娘娘关注的地方。
“这是……”与那白娘子距离最近的左右两席上之人,最早看到了那滚落在白娘子身边的淡青色药丸,均是同声惊讶道。
那右席上的金发老者还只是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左席上一位山羊须的精瘦老者,则是猛然深吸了一口冷气,指着那药丸连声“啊!啊!”的说不出话来,下巴上的白色的胡须都激动的颤抖了起来。
方才失手掉落那火红色玉瓶的,名叫“倩儿”的仕女,也不知自家娘娘与众位宾客这都是怎么了,为何都看着自己,想是办了坏事,可爱了吐了下舌头,慌忙弯下腰去捡那玉瓶与药丸。
“休要乱碰!”席上有三四人,同声大喝,吓得那蹲在地上,弯腰正要捡起药丸的“倩儿”,不知所措的抬起来头,不知那几人是否在和自己说话。“倩儿”看了看那几个大声喝止自己的宾客,又扭头询问的看着自家娘娘。
“倩儿,你且起来吧。”那白娘子深吸了一口气,艰难的让自己扭过头来,不去看那地上的淡青色的药丸,牵强的带出几丝笑意,看向刚刚落座在大殿角落里的洛湘,“洛公子,这丹药……”
洛湘此时也看到了台上情况,是那带自己进殿的小仕女失手掉落了玉瓶。
洛湘以为白娘子是要责怪那仕女粗心,向自己表达歉意,没有收藏好自己送来的寿礼,慌忙摆摆手,说“无妨,无妨,娘娘,掉了,捡起来便是,不妨碍服用的。”
首席上,那金发老者与众人都齐齐把目光投向洛湘,看傻子、看怪物一般的看着洛湘。
洛湘也不知道这席上诸人,到底是所为何事都这样的看着自己,挠了挠自己的头发,微微弯腰,冲着众位前辈老头笑了笑。
“孩子,你刚才说,你叫什么?”那金发老者换了一副之前从未有的和蔼模样,看着洛湘问道。
洛湘不知这老儿搞什么玄虚,还是恭恭敬敬的答道,“晚生洛湘,祖上襄阳城中洛氏,大唐襄阳郡公之子,家父讳不敢言。”
“你刚才说,那半瓶丹药,是你师父亲手炼制的?”席间又有一人,坐在右侧第二席,紧邻着那金发老者,身着紫袍翠玉冠,急冲冲的问洛湘道。
“正是家师所炼。”洛湘仍是恭恭敬敬的回答。
“你那师父……尊师,尊师名讳可否能告知我等?”那身着紫袍翠玉冠的中年人,最是心急,站在席间,满脸的焦急显而易见,又问道。
“家师乃出家之人,道号‘守一’。”
席上诸人,有那眼神不好、坐的远的,至今也同洛湘一般迷茫,不知首席上那诸人在弄什么玄虚,此时都在轻声嘀咕,与身边好友交头接耳,询问这大殿上在唱哪出戏。
首席上诸人也乱糟糟的互相打听那“守一老道”是何人,有无人听说过那名号。
“孩子,你那师父,师承何门何派?又在哪处名山之中修持?”众人互相打听了半天,估计是无一人听过那“守一老道”的名号,那金发老者又转身来问洛湘。
“我也不知师父是何门何派,师父就在左近太和山之中,有一家小道观,名曰‘静心’……”
“啊!苍天啊!”洛湘话音未落,那身着紫袍翠玉冠的中年人,就忽然两步跑到了那白娘子安坐的台上,一下跪在了那淡青色的药丸前,放声大哭出来。
洛湘看得眼皮直跳,心中暗道,今天遇到的这都什么人啊……怎么都与那唱戏一般……
“是‘龙首丹’,是‘龙首丹’没错!苍天有眼啊!让我独慎之有生之年,居然真的再见到了‘龙首大丹’!苍天有眼啊!”
洛湘这才知道,那紫袍翠玉冠的中年人,想是名叫独慎之,看那人如中了梦魇一般,双手虚捧着那粒掉落地上的淡青色丹药,又哭又嚎的,心道:这人名字起的不错,就是人怎么疯疯癫癫的。
大殿中,席上此时已然是乱成了一锅粥。
众人有那方才还一脸茫然的,此时听到了那独慎之大声吆喝出“龙首丹”,都立刻站了起来,想要走近些,去瞧瞧那传闻中的仙丹。
洛湘也不知道这一群人,都在搞什么玄虚,见到师父亲手的丹药就算再玄妙,却不至于如此激动嘛!心中好奇,也随着众人,往大殿中间走去,想想瞧瞧自己送出的丹药,莫非真的变成了仙丹?
“独慎之,你这是何意?往日白娘子待你不薄,你如此这般,想要将白娘子陷入危境么!”
那金发老者长身而起,如小山一般的身躯,一步就跨过了身前矮几,挡在了那珠帘后白娘子的身前,如山药般粗细的手指,直指爬在自己脚下,双目呆滞的看着那淡青色丹药,做疯癫状的独慎之。
那独慎之彷佛并未听见身前那老者质问自己的话一般,只是盯着眼前那淡青色丹药,一会哭一会笑。
“狮王莫要如此,慎之一人独自修行不易,想是被那忽然出现的‘龙首大丹’震撼了心神,才如此作态,不必如此呵责。”那珠帘后的白娘子,此时又回复了之前的沉着,只是语气中,少了之前的温柔笑意,多了三分萧瑟寒意,又冲着站在宾客最外面的洛湘道,“洛公子,你来我这。”
众人之前都被那淡青色的药丸吸引了去,这时听白娘子提起,才又忽然想起,那送来丹药做寿礼的少年,齐齐了向洛湘。
洛湘硬着头皮,快步走上台子,站在珠帘前,金发老者的身旁。离近了些,才感到那老者的魁梧,自己的不算低的小个头才到他腰间。
“洛公子,你可知这丹药是何名字,作何用途?”那白娘子轻声问道。
“之前不知名称,如今知了,唤作‘龙首丹’。师父曾讲过,这丹药虽不能活白骨、医死人,却能在危难之时,续命延寿,寻常跌打损伤,内外伤,只服用半粒就能痊愈……”
洛湘挠了挠脑袋,见众人都一言不发的看着自己,不知是不是自己那句话说错了,看了看珠帘后的娘娘,又看了看瞪着铜铃一般大眼睛看着自己的金发老者……
洛湘弯下腰,伸手把地上的那粒淡青色药丸捡了起来。
那山羊须的干瘦老者,伸手欲阻拦洛湘,却似乎是走了神,慢了一步,眼睁睁的看着洛湘就那么两个指头捏起了那粒丹药,放在嘴边,吹了吹上面子虚乌有的灰尘,伸出手,递还给白娘子身旁,那拿着玉瓶的小仕女。
那山羊须的干瘦老者,在自己大腿上狠狠的拍了一下,一脸的痛惜道,“暴殄天物啊!”又摇了摇头,“哎”了一声,嘟囔道,“不过用来治跌打损伤,药效也足够了!”
洛湘不解的看着那金发老者额头上直跳的青筋,独慎之更是目不转睛的盯着那粒丹药,直到那小仕女把那丹药放进玉瓶内,又目不转睛的盯着玉瓶……
“洛公子……”那白娘子彷佛也被洛湘的举动震了一下,艰难的咽了下口水,对洛湘说道,“你可还有这专治跌打损伤的丹药?”
“没了,”洛湘如实的摇了摇头,“下山时,师父只给了我这一小瓶丹药。路上我给一个病人服用了两三粒,自己掉进河水里,受伤后又服用了四五粒,只剩下那半瓶了。”
“‘龙首丹’药效独特,一炉可成七七四十九粒。寻常人却用不到这么许多,每隔七日同净水吞服一粒,服用后立刻闭关炼化药力,四十九日后,有练骨换血之奇效,一粒可抵百年功力。”
那山羊须的老者摸着自己的小胡子,娓娓道来,彷佛在背诵经典,炫耀自己博学一般,忽然双目一睁,瞪着洛湘,上下打量了半晌,喝了一声,“不对!”
“你这小儿说谎!你根骨清奇,气血强健,但却非服用了‘龙首丹’的境况,况你一个凡夫俗子,无法炼化药力,又怎么可能连服四五粒‘龙首丹’?”
洛湘莫名其妙的看着那山羊须的老者,有种看老怪物的一般的感觉,心中暗道,自己吃没吃丹药,挨你鸟事,自己吃自家的丹药,犯得着撒谎么!
“洛公子,你来。”那珠帘后的白娘子温和招呼洛湘上前,洛湘不知该不该走到珠帘后面去,只上前了一步。
那娘娘就伸出手来,抓着了自己的左臂,力气并不大,力道拿捏得却让洛湘难以抗拒,顺着那娘娘的意识,就在矮几对面与那娘娘隔着一层珠帘相对而坐。
那白娘子反扣了洛湘的手腕,放在身前的矮几上,一根青葱玉指搭在洛湘脉上,似老医官在给病人诊脉一般。
半晌,白娘子皱了皱眉,又伸出一根玉指搭在洛湘脉上。
洛湘只瞧见那娘娘的手,可是真真漂亮的很,福田美玉都难媲美,两根玉指搭在自己手腕上,冰冰凉、痒痒的。
“洛公子,你可是见过那西域赖和尚罗摩乌桕?”
洛湘正想着那白娘子到底长什么模样,忽然听得娘娘问自己话,一愣神,慌忙想了想那个古怪的名字,确定自己从没听过那名字,摇了摇头。
却又瞬间想到了那夜的山贼头领,能驭使骷髅头的那位妖僧,便说道,“不曾听过那古怪名字,只是前夜却曾见过一个胖和尚,会妖法,手持一杆特大的黄金锡杖,能驭使骷髅怪,就是他让山贼攻击我家的车队,还一直在追我,我逃跑时被他那骷髅扑中,就昏了过去。”
那娘娘在珠帘后微微一笑,道,“那位便是西域的罗摩乌桕了。”
那山羊须的老者也是一副了然的模样,口中嘟囔着,“怪不得,怪不得。”
那金发老者也是哈哈一笑,一巴掌拍在洛湘瘦小的肩膀上,说道,“好孩子,你真是福大命大,能在那妖僧杖下逃命,又有这‘龙首神丹’护你小命,解了你中的尸毒。”
洛湘被拍的直咧嘴,默默记住那妖僧名叫罗摩乌桕,虽然不明白什么是尸毒,但想起那晚上自己虎口脱险,确实是侥幸,又想起了叔父洛靖远,如今不知安危如何,不禁忧虑,说道,“后来好像是又来了一个大和尚,我只看到了一个池塘大小的紫金盂,当空飞来,给了那妖僧一下……”
席上众人,又有数人不禁“咦”了一声。
那金发老者笑得更是开心,给洛湘指着席上的最末的某一张空着的矮几,大声说道,“我道那肥和尚今天怎么会没来,原来是被正经和尚给拍死了过去。”
洛湘心中就是“咯噔”一下,暗道不好,难不成这些人都是与那夜里,那妖僧是一路货色?
却看众人听到了那妖僧被圣僧伏诛,无一人面有怒色、哀色,俱都是一脸幸灾乐祸的神色,洛湘这才微微松了口气,更是弄不明白,这一群都是什么人了……
那白娘子从身旁的仕女手中接过那火红色的玉瓶,拿在手中上下细看,众人也都目不转睛的看着那火红色的玉瓶。
“这莫非就是传说中,龙空山中,梧桐树下,火凤凰涅磐重生时,身上流火的血羽,凝结出的玉石?”那山羊须的老者,又上前了一步,恨不得撩开珠帘,爬在那白娘子手中的玉瓶上细细打量。
那白娘子听那老者如此说,也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小心翼翼的拔出瓶塞,放在鼻子前轻轻了嗅了嗅,半晌才长叹了一口气,道,“涅槃玉,玉质温热,这丹药,色成淡青,气味恬淡,果真是那‘龙首仙丹’不错。”
方才众人只是乍听闻仙丹,要来起哄看热闹,如今听席上德高望重的白娘子都确认了果真是那“龙首丹”,立刻就沸腾了。
洛湘此时也大约明白了,自己送出的半瓶丹药只怕是珍贵异常,这群宾客们才会反应如此激动。
“洛公子。这位老者,见多识广,德高望重,江湖中成名已百余年,人称的青羊大仙。我们与你前几日见的那位罗摩乌桕,都是一般的异人,你之前或许不知我们这些人的存在。但我告诉你,你那位师父‘守一’定也是与我们一般的人物。”
那白娘子娓娓道来,直震的洛湘目瞪口呆,看了看那位“江湖中成名已百余年”的山羊须老者,心中嘀咕,眼前那岂不是个百岁老妖了?又听自己一直敬佩的师父,居然真的是位老神仙,反而心静了许多……
“这半瓶仙丹,若在寻常人手里,比如你那‘守一’师父,也不过只是略珍贵的丹药。但我们今日在座的,都是些个山野散修,虽自称‘老祖’‘大仙’,却不比你那‘守一’师父万分之一的阔绰,能随手拿出这仙丹。莫说赠与后辈,我们自己都无缘求得。但这仙丹,却偏偏,对我们异常重要,可以舍了性命去求。你这说这老天,何等的偏心?”那白娘子略显凄凉的自嘲一笑,又继续说道。
“之前是你不知道,这仙丹珍贵,随手赠给我这陌路相逢的过寿之人,我白娘子虽不阔绰,却也不贪图你这仙丹,如今我可以把他还给你,可好?”
席间诸人,都静静的看着此间的主人白娘子,对洛湘说罢,就隔着珠帘,递回了那半瓶仙丹……
洛湘见状,慌忙退后了一步,连连摆手,故辞不受。
“给娘娘这般贵人祝寿,本就该备上厚礼,如今这小子歪打正着的,正巧送上了娘娘觉得有用的丹药,岂不是正好,哪有知道了礼物珍贵,便要收回的道理?”
那金发老者与山羊须的青羊大仙,见洛湘如此乖巧,都是满意的微笑着,听洛湘继续说道。
“娘娘说老天不公,师父却常告诉我,苍天仁厚,一呼一吸间,皆应心怀感激,假若我们还要叹老天无眼,看那沙石草木,岂不是更不要活了?”
“娘娘说为这半瓶丹药,可以抛却性命,这又不对,性命都没了,又要这丹药做什么?山石恒静、草木丰茂、灵猿臂长、神龟有寿,舍了自己的长处,去羡慕旁人拥有的,岂不更是错?”
洛湘侃侃而言,还是因为听得那白娘子方才所言,似带有怨天之意,这才发自肺腑而论,俱都是往日里守一真人教育山中众弟子的话,今日从自己口中说了出来。
席上数人,都沉默着,彷佛在回味着眼前这少年话中的道理。
孔圣言,“三人行,必有我师。”
何况今日席上诸人,都是一味的独自苦修,并无那机缘,能得遇名师,在耳边日日提点。是故,往日行事便多乖张由心,不受拘束,久而久之,妄自尊大,听不得旁人说教自己。
此时,却都被这少年几句质朴的话,勾起了自己的心事。
连那珠帘后的白娘子,都忘记了收回,自己递出去,洛湘故辞不受的半瓶仙丹……
文中如此写,要有许多废话。
大殿中,众人却只是谈话间,须臾片刻的出神。
就忽听一声大吼,席间有一人化作一道黑光,腾空而起,哈哈大笑数声,声音震得洛湘头晕目眩。
“你这小孩子,不老老实实的去做你的逍遥小公爷,偏偏来学那小和尚,给老祖我讲道理,好好的一瓶丹药,你们不收,老祖我便不客气了……”
那说话的老儿,废话不少,化成黑光却不曾慢分毫,瞬息及至洛湘面前,黑云翻滚,化出两只大手,一只去抓洛湘,一只直奔珠帘后的白娘子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