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公府中。
洛湘正仰面躺在一张雕花红木大床上,睁着眼睛,看着眼前空荡荡的屋顶,一动也不动。
洛湘回到家中,已经两日了。
深夜里,洛湘便已经醒了,见几个丫鬟小厮都侍奉在自己床侧,正假寐,不忍打扰,看了看左右,知自己身处的这间房,是父亲曾经的卧室,便又闭上了双眼。
清晨,医官又来过了,给洛湘把了脉象,留下方子,言洛湘身体无恙,只是连日奔波、伤心过度而已,并无妨碍,只需小心,勿再伤神便是。
洛湘只是微微一哂,庸医误人,见自己伤心,便是伤心过度,他是未知,自己一路还数次受到惊吓……
窗棂下,小圆桌旁,小了自己五岁的亲弟洛延,不哭也不闹,英俊的小脸上还有泪痕,就那么安静的坐着,静静的看着躺在床上的自己……
家中老管家洛方,跪在床前,一遍遍的哭求自己要振作,央求自己起来吃早饭……
自己不是不振作,只是不饿、不想动而已,只想就这么躺着,躺在父亲、母亲曾经睡的大床上而已。
洛湘让屋里丫鬟麽麽,扶老管家洛方起身,让小弟洛延搬来椅子,给洛方坐,又屏退诸人,才问起洛方,家中这是怎么了!
卧房中此刻只有三人。
那头发花白,一身缟素的老管家洛方,坐在洛湘身旁,轻轻的说着,老泪纵横,不时的用衣袖在脸上胡乱擦拭自己流下的泪水,说着说着,便泣不成声了……
…………
……
洛湘才知,刚入秋时,一日,父亲洛文远下了朝归来,傍晚就得了发热之症,从那日起,那身子骨便不见好了,一日不如一日,愈发病得厉害。
待到树上叶子落光时,是病的连床都下不了了。母亲才慌张写家书,寻自己回来。
家书送去才数日。
那晚城门将闭,一骑快马从东门来,到郡公府前,那马上汉子,就从马上一头栽了下来,倒在了府外,不省人事。
那人全是伤,铠甲的缝隙里都灌满了凝结的黑色血污,府里下人们慌忙将他抬了进来,在他怀中摸出了两封书信。
一封是母亲寄去襄阳,召自己速归的信件,一封是十三叔洛靖远亲笔血书,言路遇妖人,洛湘下落不明。
父亲看了那封十三叔亲笔手信,也不言语,半晌咳出了一口黑痰,就昏死了过去。
又三日,父亲便驾鹤西去了。
那日府中上下,哀声震天,乱成一片。
谁知第二日清晨,丫鬟竟又见母亲在书房中,引鸠自尽了……
洛湘听着那老管家洛方,轻轻的在自己耳畔说起,那些日子里的事,眼中泪水,再也忍不住,噗噗嗒嗒的就落了下来,断了线一般,止也止不住。
良久,洛湘才转过头,看着那老管家洛方,问道,“父亲患的是什么病?”
“开始是西城寿安堂的东家,李家二爷来把的脉,说是风寒,无大碍。后来又请了东大街中和堂的赛掌柜,说是阴寒入体,引发老爷旧疾发作……”
“太医署的呢?”洛湘听得都是些京中名医,皱了皱眉,问道。
“父亲就是那日上朝,在殿上开罪了新皇,下朝来郁郁难解,才病倒的,太医署那帮随风倒的小儿,那个还敢来咱家府上。”洛延一脸的不屑,插嘴道。
“新皇?”洛湘听了便是一愣,“我回来的路上,便听闻那金殿上易了主,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陛下退位做了太上皇,把皇位传给了三舅舅。听母亲说,父亲就是因为那日在殿上,与三舅舅发生了争执,才郁郁难解,闷出了病来。”洛延见哥哥问自己,一本正经的回答道。
“小公子,这话在府里说说便罢了,可千万莫要再在外面提起啊!”那老管家洛方苦着一张满是皱纹的脸,对眼前这两位小公子道。
虽然还未及弱冠,洛湘却也隐约明白,帝王事自古便没什么温情而言,父亲彷佛心思机敏,为人圆润,实际上却是个极为执拗守旧的人。
父亲少年时离家,蒙李渊赏识,才得以封妻荫子,如今李渊忽然传位,这其中必有蹊跷。
想来父亲定是因此心有不忿,开罪了新皇。
洛湘也不再说话,静静的躺在软软的大床上,仰面看着空旷的屋顶,想起幼时,母亲喜欢软软的床,父亲偏爱硬板床,两人还常常因此争执,不禁又流下眼泪……
“大公子,您就起来吃点饭吧!俗话都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没精神啊!”那老管家洛方又在洛湘床侧苦苦劝道。
洛延也在一旁喊自己哥哥,“哥哥,你既然回来了,一定要吃饱饭,咱们一块去砸了那太医署,我早就厌恶透了那帮势利小人,可他们都拦着我,我早就等你回来了!”
“嗯?”洛湘一听此言,彷佛想起了什么,猛然坐起身来,看了看自家弟弟,又问身旁的老管家洛方,“至父亲病后,那太医署可曾来过人?”
“来是来过,可……可只来了博士一人,但……但……大公子……”那洛方苦恼的挠着自家花白的头发,看着眼前两位忽然精神了小公子,不知该如何回答。
洛湘从床上一骨碌就爬起来,只着内衣,蹬上靴子,就一脚踹开了卧房大门,大声吆喝着,“洛平、洛小九何在!赶紧让他俩给我滚过来!”
卧房外本就聚了家中丫鬟下人十余人,冷不防自家大公子忽然破门而出,有那机灵的忙道,“小的这就去寻两位洛教头。”
那老管家洛方从屋里拿着衣物追出来,“大公子,大公子,快快穿上衣服,千万别着凉了!”
洛湘看着眼前都愣神的看着自己的丫鬟小厮,大喊道,“都给我找那洛平、洛小九去啊!都愣着干什么,让他俩备好人马武器,就说我要出去砸馆子!”
众丫鬟小厮,都慌忙做鸟兽散去。
“把我那陛下赏的官服拿来!”洛湘看了看老管家洛方递给自己的玄色长袍,忽然想起了自己也是有爵位在身,推着那老管家出了正门,让去给自己拿那往年过节时常会用到的官服。
不一会那老管家洛方就领了四个丫鬟赶了过来,一个丫鬟捧着绯色长袍,一个丫鬟捧着黑色长靴,一个丫鬟碰着银鱼袋、金腰带,一个丫鬟捧着乌纱帽。
洛湘也不进卧房,就在堂中更衣。洛延瞪着一双大眼睛,一脸羡慕的看着一身朝服的哥哥。
那老管家洛方在一旁苦苦劝道洛湘,“老爷在世之时,便常教我们这些下人,要与人为善、和和睦睦,那太医令也是不易,想来也定有苦衷,大公子和那些人,一般见识,被人笑话……”
那洛方年事已高,幼时便是洛文远的书童,肚子中还有些墨水,知些道理,此时规劝洛湘,也是句句在理。
但他越是规劝洛湘,洛湘便越是火气冲天。
洛湘心中烦闷难过,定是要拿一二人开刀,出了那胸中恶气,况那太医署,也是欺人太甚,朝中陛下都未责怪父亲,他倒是敢远远躲开!
洛湘刚穿着整齐,取了东墙上悬挂着的,父亲镇宅的宝剑,便有二人披甲在身,匆匆赶来。
那二人见到洛湘,便是深深一拜,“洛平(小九),拜见大公子!”
那小九本是城中一孤儿,人称小九,被洛文远好心收留在府中,也姓了洛。那洛小九自幼受人欺凌,进府后便日日跟在,府中家将的总教头洛平屁股后面,洛平本不愿收一个外姓之人为徒,还是洛湘替小九求情,才拜了洛平为师,这些年也练就了一身好功夫。
洛湘在府中的日子不多,一年有时往返太和山山中数次,都是洛平与一众家将护送,是以关系极好。
洛湘只是摆了摆手,让两人不必客气,“带上二十个头脑灵、功夫俊的,随我一起去砸了那太医署。”
两人皆是一愣神,又立刻打了声“喏”,转身便去安排。
洛文远西去了,这郡公府上下诸事,便合该是长子洛湘做主,是以众人都是毫不拖沓的听命。
洛湘身着朝服,腰胯宝剑,大步赶到灵堂前,在父母牌位前,点了三炷香,磕了九个响头,看着那牌位上的名讳,洛湘忍不住便又要落泪,身旁诸位家中佣人、侍卫,也纷纷跪下,忍不住又都红了眼圈。
洛湘起身,见洛小九也跪在堂前,知是已经备好了人马,转身便往府外走去,也不去理会身旁一直喋喋不休的洛方,只是见洛延在自己身后紧紧跟着,不禁皱了皱眉,回头问道,“你自己能上的去大马么?”
“我……”洛延一下便说不出话来,知自己哥哥是不让自己同去,赌气转身不理洛湘。
“小公子,马骑的可好了。”洛小九在一旁帮着说话。
“等你能自己上马了,我便带你,再去砸那太医署,今天你不能自己上马,便不能去。”
洛湘也不再看看自己那亲弟弟一眼,抬头迈步走出府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