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岁月稀,薄雾笼罩着群峰,一轮明日泛着白白的光晕从东方缓缓升起。此时山下已过了谷雨时节,山上却还有着薄薄凉意,太阳也显得没什么热量,颇有些温吞,空气中显出几分清明时节的湿润,让人心中生起几分不耐的厌恶,唯有山间路旁偶尔的一抹红艳,能稍稍缓解下那清冷的心绪。
“姊妹,上山采茶去呦……”
一声悠扬的婉转的山歌,宛如那红艳艳的山丹丹,映红了整座大青山,又如那接天峰十八盘的山路,沿着那十八弯直上了九霄,打破了这个世界的宁静,却绝不会显得突兀,只会让这山中草木、精灵觉得是那么的动听,与这山水合二为一。
显定峰上,假若那正面朝云海,打坐行功的洛湘,站起身来回头看一眼下山的的路,定能看到一个身穿鹅黄色裙子的女孩,正唱着那不属于这片大山的歌谣,一蹦一跳的往显定峰上走来。
那明亮的鹅黄色在灰色的山石、苍翠的古树间时隐时现,偶尔惊起几只颜色艳丽的鸟儿。
洛湘并未起身回头去看山路上的那只百灵鸟,眉宇间却忽现出开心的笑意,当那动听的山歌传来的时候,洛湘眼前彷佛就已经看到了那一抹黄色——那有着百灵鸟般嗓子的女孩似乎已经站在了自己面前。
那一刻,鎏金的香炉里,那一根九真七福定神香恰好燃尽,化做了一缕烟灰。
洛湘也不再继续打坐行功、闭目端坐,拿起了矮几上一个倒扣着的杯子,给自己倒上了一杯滚烫的茶水,也不管烫嘴,就咧着嘴喝了下去,烫的自己猛吸了几口气,一杯热茶下肚,似是神清气爽一般。
又接连倒了几杯,杯杯滚烫,热气腾腾,洛湘就那么囫囵吞枣般的两口牛饮下一杯热茶,烫的呲牙咧嘴的也越喝越快。
说也奇怪,那小小紫砂壶竟是无底一般,五六杯茶水倒出来竟似还满满的,洛湘一连喝了五六杯,看上去也似越喝越是精神,显得越发精神头十足,一扫打坐时沾身的露水雾气,一会头上竟然见有蒸汽升腾,好似火炉上的热水沸了升腾的烟气一般。
只几杯茶水的工夫,忽听一声鹤鸣,云雾间飞出一只通体雪羽的仙鹤,只额前有一点朱红,下颚有一片黑羽,仙鹤臂展有丈余,如仙子走下云端般高雅,速度却分毫不让疾鹰,近乎直冲着翠微崖而来。
同时的,山侧里响起一声惊天嘶吼,只见树林里跳出一头苍背巨猿,丈余高,如人立,通体亦是雪白,只眼、嘴、鼻子处是黑色,背后有长毛飘逸,好不漂亮,苍猿一步跨出丈余,每一步迈出都让人恍惚觉得大山在动摇,两步就到了翠微崖上。
那仙鹤看到苍猿,在崖上一声长鸣,落在了洛湘对面,对着洛湘引颈耸翅,微微颔首,似打了招呼。
苍猿却似对仙鹤有无尽的蔑视,一眼也不去看仙鹤,只是如人一般在洛湘身边坐下,巨大的前掌拍拍了洛湘盘坐的右腿,算作打了招呼。
洛湘见到这两尊怪兽,也不惊讶,如对待老友一般,只是看着仙鹤与苍猿的灵动,笑着点了点头,算做问候。当下又拿起俩个杯子,倒上了两杯紫砂壶中的茶水,分别放在仙鹤与苍猿面前。
仙鹤灵巧,高雅的一低头,长喙便稳稳地叼起了那细小的茶杯,一引颈、一仰头,一杯热茶便一滴不露的全数喝进了嘴里,又叼着茶杯轻轻的放回了矮几上,然后全身舒坦的抖抖了身上的羽毛。
苍猿身躯庞大,却也不笨拙,面对还没有他一个眼珠大的杯子,苍猿只是俯下身,爬在矮几旁,对着细小的茶杯一吸,如同青龙汲水,一股浊气卷着茶水飞出,如水箭般直射入巨猿口中,一杯茶水便也一滴不露的被巨猿吸进了嘴里,茶杯在矮几上却是未摇动分毫。
仙鹤似乎异常不屑苍猿的粗鄙——撅着肥硕的屁股把自己比矮几大了六七倍的脑袋凑到水杯前,伸出巨大的翅膀驱赶似地在矮几上扇了扇,似要扇去苍猿刚刚在矮几上方空气中留下的味道。
苍猿更是依旧不屑于去看仙鹤一眼,咧了咧嘴,似在回味那一杯清茶,然后长长的吐出了一口热气,在自己面前形成一团无色的雾气,带着淡淡的清香,好半天才慢慢消散开来。
洛湘对那一鹤一猿的滑稽动作,只是一笑,视若未见两兽之间的互相鄙夷,继续去给杯中都斟满了茶水。
这次倒了三杯,自己也又端起了一杯,却不似前几次那么急躁的两口一杯,只在嘴边微微一沾,吸了一小口,慢慢的品了品那余味甘甜的茶水,也不去理那一鹤一猿各显神通的对付那一小杯茶水。
凡人喝茶只喝名贵稀少,而不知何谓好。
洛湘轻轻抿着杯中茶水,细细咀嚼着清香的茶叶。
壶是普通的山下市集上卖的紫砂壶,只因师父守一真人在上面几笔勾勒了一朵绽放的菊,引这一方天地灵气入壶,才有了不同。
从师父把这柄紫砂壶置于这崖间的那天起,这壶便成了这山水的一部分,画龙点睛之处便是阵眼,一点活而天地活,这不是什么上等玄妙的法术,只是书中写得天人合一的自然道。
壶中本没有茶叶,只是每天清晨上山时,洛湘自己随手采摘的几片金钗的叶子,师父没有告诉自己不能泡茶叶,可自己也不喜茶叶,所以只是随便泡了些树叶,让茶水多了一丝清凉。
水是每日自己打坐行功时,眼看着天地钟灵一点点汇聚在壶中的无根之水。
师父说自己自小体弱,这些年虽已强壮了许多,但肺腑仍有虚弱之处,山顶崖上清冷,采集天地阴阳交泰、万物复苏之灵气时,难免会有阴寒湿气入体,长此以往不是长寿之道。
故每日行功已毕,要喝完这一壶热茶,茶中取得是朝阳初升之时的那一缕朝气,可驱太阴之寒湿。
洛湘每年雨水时节前后,直至寒露时节,日日凌晨寅时上山,卯时行功,清晨辰时下山,一连数年不息。
幼时还需守一真人送上山来,在一旁护佑,驱散山间湿寒之气、蚊虫巨兽,这些年来,慢慢长大,身体日渐茁壮,已能独自攀上崖来,安坐不受外物惊扰,独食日月之精华,固本培元、养气炼神。
至前年夏至日,洛湘独自上崖。第一晚便有一鹤一猿现身而来,站在崖上,月光下,两者如巨人、小山一般,惊得洛湘当即坏了修行,跳起身来,大声喊叫师父。
师父没喊来,洛湘慌乱不知所措中,却见一鹤一猿怒目相对,火药味十足,仙鹤引颈虚啄,苍猿亦展臂虚拍,互相试探,眼看那一鹤一猿就要打了起来。
俗话说初生牛犊不怕虎,洛湘也是胆大,在山中也常见诡奇之事,虽从未见过如此巨兽,但见两兽皮毛生得美丽,不似那险恶惹憎之物,动作也是滑稽有趣,一时竟而忘了惧怕,笑出声来。
这一笑不当紧,一鹤一猿把目光立刻全部聚集在了自己身上,仙鹤把自己那丈余的巨翅一展一扇,苍猿把自己那如山中铁塔上铜铃一般的双目一瞪,吓得洛湘立刻就站立不稳,呼吸都为之一窒。
那仙鹤冲着洛湘连连长鸣,摇头晃脑,引颈拍翅,苍猿亦如仙鹤般焦躁,又蹦又跳,连比划带嘶叫,巨大的手掌在身前又指又划,看得洛湘越发觉得滑稽有趣,却是再也不敢笑出声来,只是三分困惑加七分迷茫,不知道这俩个大家伙是要表达什么。
洛湘左看看右瞧瞧身边诸个物件,又摸摸自己身上的物件。
那一鹤一猿也是长寿有灵,洛湘每指一件东西,两兽都又鸣又吼,摇头晃脑,似乎在表示不对。
苍猿似乎耐心颇为不好,一会便暴跳如雷,他毛厚骨坚,直蹦的崖上山石飞溅、山木断折,说也有趣,那巨猿似唯恐伤了洛湘,发脾气时越蹦越远,没有一块碎石迸溅到洛湘面前。
洛湘亦是无奈,难以理解这两只通灵巨兽要说什么,半晌忽然看见了自己身前矮几,指了指就在手边的紫砂壶,那一鹤一猿又是高声长鸣、嘶吼,却不是前几次的焦躁之音,而有欢呼雀跃之意,仙鹤双翅连连拍动,苍猿也手舞足蹈般蹦跳拍掌。
洛湘福灵心至,给自己杯中满上了茶水,又放回矮几,那一鹤一猿目光再也不看自己,而紧紧盯着了那杯茶水,弄的洛湘苦笑不已,没料到这两只巨兽竟是来争茶水喝的!
洛湘把水杯往两兽身前略推了推,做出一个请的姿势,也不知两兽看的懂看不懂,又往山壁边退了两步,饶有兴趣的去看着两头庞然大物如何去喝那一小盅的茶水。
那苍猿却没有俯下身,去对付矮几上的小茶杯,而是昂起了巨首,对着仙鹤呲牙咧嘴的嘶吼,仙鹤也是展开了双臂,高昂了曲颈,一副迎接战斗的样子。
看的洛湘好生郁闷,原来两兽又要去争执那一杯茶,洛湘连声高喊,想把两兽注意力吸引过来,却不知要怎么表达,茶水喝了一杯还可以再倒,杯子只有一个,自己很歉意……
只见那苍猿长臂猛伸,如巨链、钢锤般横扫而下拍向仙鹤,直有摧枯拉朽之势,一臂之力砸在山崖上只怕也要把山崖巨石砸的寸裂。
看那仙鹤却也不惊惶,双翅伸展,只是一扇便腾空而起离地数寸,轻巧巧让苍猿的一击打在了虚处,然后双翅又是猛然一扇,直扇的崖上飞沙走石、草木连根而起,连那千年古柏也被打的微微颤抖,枝叶折断。
只这一扇,洛湘就被连掀翻了俩个跟头,砸在了山顶崖壁上,摔得眼冒金星,满身青紫淤迹。
那苍猿也双臂抱头,蹲了下来,摆出个缩头乌龟的姿势,任凭走石、树木打在自己身上,发出震人心魄的沉闷的重物撞击声。
那仙鹤精巧,借着风势直扑向巨猿,尖锐的长喙竟也有了些寒光,两只钢爪也显出锋芒,带了几分宝剑出鞘的凛冽,只瞬间就已袭近苍猿头上。
下一刻,疾风骤停,只听仙鹤一声凄惨的长鸣,竟被苍猿单掌拿住了细细的长腿,立刻失了平衡,双翅疾扇,却如落了破的凤凰,挣扎不出囚笼。那苍猿方才作势如乌龟缩头,竟是一诈,看准了仙鹤来袭,长臂猛伸,兵行险招,一把钳住了仙鹤的长颈,以静制动,坐等仙鹤送上门,真是好一头苍背类人灵猿!
苍猿举起了正奋力拍击翅膀的仙鹤,犹如阿修罗界的巨灵力士,又如那冥府的凶神恶煞,然后两臂猛掷,把仙鹤重重的砸在了山岩之上,直砸的地动山摇,山顶碎石纷纷落下,满山走兽皆惊,林中飞鸟争鸣。那仙鹤一声悲鸣,在地上连连翻滚,落在少年身边才止,好不凄惨,落了一地白羽。
再看那苍猿,也不追击迫近,只是把双臂擂胸,仰天长吼,便扑向翠微崖上那方矮几,说也神奇,方才打的天摇地动,那方矮几竟丝毫未损,几上茶水也无一滴溅落。
那苍猿俯首在矮几前,把屁股厥的高高,才让大嘴凑近了矮几,若不是刚才他若凶神下凡,这会神情倒是真的有几分可爱。
一连串的变故惊得小小洛湘目瞪口呆,也不顾了身上摔伤,慌忙去看身边的仙鹤——刚还若神仙降世,这会却如那没了毛的凤凰。
洛湘心中顿升起了怜悯之情,虽知万物自有其道法,乃是物竞天择,但看着苍猿狠厉,心中仍是有了三分怒意。
洛湘一个箭步冲到矮几前,如捉星拿月,又如哪咤探海,只一伸手就取了苍猿眼前的水杯,身形动作娴熟灵巧,任世间任何一位武学宗师,见了也大赞一声:好身法!
苍猿眼看到嘴边的茶水没了,立时就是大怒,直立起身,暴跳如雷,发出震天巨吼,脑后白色鬃毛根根膨胀开来,如钢针般立起。洛湘却早已跳开,平端一杯茶水,两步走到还躺在岩石上的仙鹤身前,左手轻抚仙鹤长喙,右手水杯一倾,一杯茶水尽数倒进了仙鹤口中。
再抬眼来看,那暴怒的苍猿已到了跟前,见杯中没了茶水,更是通红了双眼,如山核桃般大小。巨大的臂膀如小山般当头砸了下来,隐隐居然有滚滚风声相伴,携雷霆之势而来,洛湘只来及伸出臂膀挡在身前,也顾不得考虑自己的小胳膊与山石比谁硬谁坚。
下一刻,只见一道瘦削的灰色身影一闪,挡在了自己身前,又有一道白色震天而起,遮住了自己的视线。耳边只听得一声,“孽畜,敢尔!”
又听得苍猿嘶吼,有一声重物落地之声,令的大地震动,山石崩裂,竟如方才苍猿掷出仙鹤一般,是那苍猿被人抛起,狠狠的砸在了地上,果真是个报应不爽。
洛湘知是自己师父守一真人及时赶到,当下再无恐惧。
睁开眼,定睛看,却见那仙鹤,双翅伸展如苍穹,遮盖在自己眼前,把自己护在了身子底下,一根根白羽如冬日里的皑皑白雪般圣洁,密不透风的护着自己,洛湘当下就傻了,不知该如何言语……